第21章 动心

灯影憧憧,香风袭面,苏行舟缓缓推开庆叙阁的门扉,宁州知府韩珅忙领着府衙诸官起身长拜。

“恭迎世子殿下,愿殿下长乐无极。”

扫过眼前的青袍银带,哪里有方才那女官的身影,苏行舟修眉紧蹙。

“韩大人,府衙中各位大人,都在此处了吗?”

韩珅殷勤地捧了杯茶:“殿下驾临,我等不胜欣喜,要紧的人都来了,余者要么患疾,要么便是些登不得台面的人,来了怕坏了殿下的心情。”

那女子气势凛凛,根本不是生病的样子,看来他们是故意不让她来了。

自己人一窝蜂在这儿招待他,却留了那女子一人独守府衙,丝毫不闻今晨李冀的嚣张之举。

李家与何家能在宁州作威作福,离不开他们的包庇纵容。

苏行舟的目光从那杯茶缓缓移至韩珅脸上:“我的人传信说,找到神医线索的是名女官,她今日没来吗?”

阁中的呼吸声突然顿了一下,韩珅尴尬地放下手中的杯盏,挤出笑脸:“殿下不知,那女子只是代为传递消息,知晓神医行踪的实则另有其人。”

他抬臂一指:“正是我的外甥,吴令,待宴毕,可陪同世子殿下一起去寻访那神医。”

这世子爷倒是精明,竟在宁州留了自己人盯着,不然明明自己在呈文中写的是自己外甥,怎么……他还知道江敬月的存在。

一个衣着华美,面容俊秀的公子立刻上前:“草民拜见世子殿下,能为殿下效力是草民之荣。”

苏行舟挑眉:“哦?那请问这位神医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你又是如何寻到她呢?”

“这神医姓言,是位年过弱冠的公子。家住城北积雪巷,但他常入乡间行医,有时半月也不回一次家中。”他信誓旦旦,“草民从舅舅那听到世子殿下为王妃寻医的消息,深敬殿下孝子之心,于是日夜不休,踏遍宁州,终于得了神医行踪。”

第一句话便与他查到的不符,言青缘分明是个女子。

阁内四处挂着精致的琉璃灯,灯中流泄出柔和的光,照在苏行舟的脸上,容颜如玉。

可他脱口的话却冒着冷气:“韩大人,胆敢戏弄皇室,你以为该当何罪!”

屋内立刻齐刷刷跪了一片,韩珅面色大变,吴令也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些消息分明都是从江敬月嘴里问出来的,怎么会有错呢。

韩珅脑子转得飞快,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问题出在何处,忙道:“世子殿下得到的消息定是没错的,想来是日子有些久,他这蠢人记错了些东西,不如让他回去再想想,晚些再来回殿下!”

“殿下舟车劳顿,还是先用过饭歇息吧。”

如此拙劣的遮掩,苏行舟如何看不出,只是若此刻揭破了真相,怕是待他走后,他们还要为难那女子。

何况如今,还要靠他们找到那女子。

他冷哼了一声,吴令如蒙大赦,立刻退出了阁内,白砚看懂了苏行舟的意思,落后半步追了上去。

皑皑白雪覆满了整个宁州城,雪花恣意地掠过水面,穿过街市,落了行人满头。宁州府衙后院那道陈旧的木门被寒风扑得嘎吱作响,江敬月眸如静水,端端正正地跪在雪间。

长长的眼睫上落了点点飞雪,好似一面洁白的羽扇。青袍黑履,皆在雪光的映衬下更添肃然之感,纤弱的背挺得笔直,犹如雪中青松。

“大人”,早晨那女子从廊上奔来,在江敬月身边撑了把伞。

那女子低声道:“都是我的事连累了您,他们才想出这毒计。”

宁州官署中有每月拜圣贤的规矩,为的是教诸人时刻不忘圣贤教诲,父母官之责。衙署内往往是诸官轮值,在儒家圣贤画像前先上三柱香,再跪上一个时辰,以示诚心,本月刚好轮到了她。

韩珅知晓了她今早所为,恼她得罪何氏和李家,气得头发昏。

但她拿住了何世宣无诏出京这一罪,惩处二人皆依法典,韩珅实在是找不到罚她的名头。

他倒是想罚她肆意杖打朝廷命官,但何世宣自己都在人前都认了罪,他一罚岂非是打何世宣的脸,何况他与何承佑在官员考满时有勾结是事实,把江敬月逼急了,她真把何世宣随意出入宁州,他们知情不报的罪证呈给内阁可如何是好。

所以想了这毒计,命人在拜圣贤的堂上泼了厚厚的冰水,她若不想双腿废掉,便只能在堂外跪。她若是不跪或者跪不足时辰,那他可有罚她的理由了。

“与你无关。”江敬月勉强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春绾。家中只剩了我,所以在绣坊讨了个营生。”她微微咬了咬唇,弃了伞,拜倒在雪中,“请大人留下我,今后风雪,愿与大人共担。”

雪珠擦过女子白皙的脸庞,引得她微微发颤,可沉沉眼眸里是决不退缩的坚定。

江敬月点了点头,拍了拍春绾的手:“你且先退下,待会儿有好戏看。”

估摸着时辰,韩珅一定迫不及待地将吴令引荐给了定王世子,那定王世子忧心母疾,必然打探过一圈了,定能发现吴令说的话没一句对得上,现在吴令和韩珅怕是急得团团转呢。

“江敬月!”吴令像得了救命稻草,三两步从廊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江敬月的胳膊,“快跟我走,好好回忆下那姓言的神医在哪!”

江敬月狠狠锤了吴令两下,扒拉开他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吴公子,请自重。我如今正在拜圣贤,尚不足一个时辰,此时起身让韩大人知道了,怕是要受罚。”

“正是我舅舅要我来的。”

寒风灌入袖袍,吴令打了个哆嗦,见江敬月面容平静,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反应了过来,咬牙道:“到底怎么样,你才肯实话实话。”

“简单!”江敬月陡然抬手,指了指堂上的冰水,“我本来是要跪在那儿的,如今还剩半个时辰。要么,你亲自弄干净这堂上的冰水,我跪够了便告诉你神医的下落;要么你在那替我跪完这半个时辰。”

吴令艰难地看向那冰水,用手摸了摸,瞬间就缩回了手,恨恨道:“你别太过分!”

寒凉沁骨,半个时辰下来怕是膝盖要疼上一个月。

“过分?”她柳眉立起,冷笑,“这可是你好舅舅的杰作,若是一个时辰,腿怕是要废了;况且吴公子抢功在先,如今说这话不觉自己无耻吗!”

苏行舟那句“戏弄皇室”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紧紧咬着牙关,跪了下去。

溅出的水花落在雪上,瞬间不见了踪迹。江敬月缓缓站起身,拂去肩头雪花,眼眸里含了几分痛快。

半个时辰过去,吴令跌跌撞撞起身,扶着柱子,走到了廊上。

一封卷轴跌落他脚边,“我怎知你不是又在骗我!”

江敬月微微一笑:“公子当然可以不信。”

韩珅防着她去赴宴,但她可不想去讨什么定王世子的赏,到他面前动辄跪拜,奉承卖好。

还不如待在衙门里早些做完差事,休沐日就能赴安州去看望姐姐了。

白砚隐在暗处,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夜色渐深,苏行舟终于摆脱了韩珅等人的纠缠。摇曳的灯笼散着光,将他与白砚的影子拉得很长。

“主子方才言语敲打把那韩珅吓得够呛,他明日定会老老实实把提供线索应得的金银交给江大人。”白砚语带兴奋。

“你先回去吧。”

不待白砚反应,苏行舟转过街角,瞬间没了人影。

临近宁州知府衙门的青石板路上,抽泣声隐隐传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苏行舟发现是白日那女子,缓缓靠近。

春绾见来人带着黑色帏帽,瞳孔微张,一边向后撤了一步,一边握紧了手中的食盒。

“姑娘白日砸恶人看得我很解气,但可别落在我身上。此处离知府衙门不足百步,我若胡作非为,怕是逃不了那位江大人的板子。”

春绾从他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对江敬月的敬意,缓缓道:“可为我的事,她不知以后要受多少刁难,我还这么没用。”

话落,她歉疚地看向手中的食盒。

“莫非方才有人跟踪你?”苏行舟眉头一皱,那江大人她……

春绾连忙摆手,嘴唇都打着哆嗦:“不,不是的。是我太害怕了,我总觉得有人会从背后抓住我,就像白天那次一样。在巷口跑得太急了,以至于跌倒后打翻了食盒。”

“我还说与她风雪共担,可我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连一顿饱饭也会搞砸。”

苏行舟叹了口气,良久后缓缓道:“即使没有你,以她的品格,也断不会与那些小人相容。”

“伤痛医治当然需要时日,何必深责自己。她不忍见你们陷于苦难,所以挺身而出,你若沉湎于自责自轻自悔之苦海,岂非有负她一片丹心。”

屋檐落下的水珠滴滴答答,他轻笑:“且你应当信她的聪慧,不会轻易教他们讨得好处。”

“说得极好!”

如玉珠相击般清亮的声音传来,苏行舟旋即转身看去。

那女官立于雪中,提灯撑伞,柳眉弯弯,美目潋潋,嘴角微微勾起。青色官袍外披了件月白色披风,满身的飞扬意气让人满目惊艳。

他隔着雪幕望去,美得动人心魄。

她款款走来,撑伞遮住了春绾,神色大胆而坚定:“幸得清风送此语,我在宁州城中多了一知音。”

“此后我与恶人斗法,守我心中之道,还请公子一观。”

字字有力,句句入心,苏行舟突然就听不见了雪落的声音,也不见茫茫白雪。天幕与地席间只余心跳声和眼前人。

明亮的灯火铺在她的脚下,也抚上了他自己的影子。

“得你此言,我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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