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消风止，临河绿柳渐渐抽芽，可京都上下却没什么初春的喜悦。
唐言海自初七早朝后便病倒了，太子只得把江敬月、程则渊与周玉鸣三人召来东宫。
“太医说贵妃中的是无解之毒，时日就在这一两个月了。”苏修泽缓缓道，“听说贵妃昏迷时一直在喊‘姐姐’，父皇怜惜贵妃无子，已经命二弟入宫侍疾了。”
“贵妃娘娘从前与二皇子避嫌，如今都派上用场了。”江敬月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苏修泽凝眉。
“殿下细想，陛下谨慎，要在汤药中下毒必得是亲近之人，而陛下中毒后除了杜公公等内侍，便是贵妃与其他几位娘娘服侍在侧。如今翻遍了皇宫都查不出凶手，可不就是自己给自己下药？”
苏修泽摇头：“那她又何必下如此猛药？”
“臣也百思不得解，只是还请殿下这些时日往来宫中当心。”
周玉鸣见殿内气氛紧张，直爽道：“左右陛下已命三法司审理二皇子之过，这下必要治他的罪，他进宫探视贵妃，也与此案无干，我们盯紧审理的结果便是。”
“周大人说得是。殿下这些时日清查各地盐税，拔除了不少贪官污吏，百姓称颂殿下之德，想来殿下也甚是疲累，我等不如先行告退。”程则渊见苏修泽眉宇已有倦色，适时开口。
“劳烦诸位大人来此，新岁春寒，还是添件披风再走。”苏修泽招手，一名宫人上前。
他看着正在系带的江敬月，突然开口：“说起盐税清查，户部新来的那位郎中温秋蘅倒很得力。户部从前由徐念仪统领，一直为二弟马首是瞻，父皇虽贬了不少人出京，可有徐念仪在，本宫清查账目、调配人手总是不顺，倒是她博文强记，随机应变，替本宫解了不少难处，听人说她是江大人的门生。”
江敬月喜上眉梢，从容道：“臣不敢称一句老师，温大人自小吏做到正五品郎中，靠的乃是满腹才华与一腔报国之心。”
“既是人才，本宫当重赏。”李修泽挥挥袖袍，爽朗一笑。
几人缓缓行出东宫，周玉鸣先一步离去，独留江敬月与程则渊二人在原地。
“如今各地盐税之弊得解，多少人不再陷于水火之中，当真是好兆头。”程则渊见江敬月面色凝重，宽慰道。
“希望一切正如周大人所猜测的那样，二皇子倒台，陛下羸弱，太子主政，我等也能将心思多放在公务之上，不必成日算计。”
程则渊微微蹙眉，不解道：“阿月，你似乎很想结束党争？”
“难道会有人喜欢党争？”江敬月觉得他此言好笑。
程则渊一怔，继而缓缓道：“官场结党营私，实在是不可避免，何况党争于未来的我们，未必都是祸事。”
未来的他们会是大晟的权臣，身后跟随的诸人也很难是铁板一块。借党争，才可收拢权力……
当然这话程则渊没有说出口，因为江敬月脸上的疑惑之色越来越重。
“程兄这话未免说得残酷了些。”江敬月看他尴尬，递了句话，“说得我有些心凉。”
“我不过闲谈，走吧。”程则渊笑得温柔。
历来元宵宫宴都是宫中盛事，可如今天琛帝有恙，贵妃中毒，郑皇后就算想大办，也得顾及着天琛帝的意思。
天琛帝扫了眼郑皇后，冷冷道：“办吧，也算给贵妃冲冲，希望能有转机。”
“臣妾遵旨。”
话落，她不待天琛帝让她出去，自己行过了礼，便悠然走出了乾祥殿。
“娘娘，那药都端上来了，何不服侍了再走，也能和陛下缓和些关系。”
萦红不忍见夫妻形同陌路，小声劝道。
“血海深仇，他愿意释怀，我可要死死记着。”
她想起战死边关的父兄，攥紧了手中的手帕，若不是他听信谗言，昏聩无道，唯恐她母家再得战功，怎会迟迟不派援军，延误良机。
又冷笑一声：“贵妃倒愿意替他试药，这不连命也搭上了，也没见他天天守在贵妃身边。”
萦红知道自己戳到了郑皇后伤心处，安慰道：“好在殿下极孝顺，娘娘福泽无量。”
郑皇后想起多年来修泽在他二人间周全劝慰，垂下了含泪的双眸：“若非还有修泽，我宁可去道观里生活，也好过在此处做戏。”
“好过在这儿瞧满宫的可怜人。”
深宫凄凉无处话，转头都寄残风中。萦红扶着郑皇后，拖着委地凤袍，渐渐走远。
眨眼间到了正月十五，宫宴设在朝明殿，比往年略简单些。
天琛帝眼下乌青，病容憔悴，却还强撑着几分精神与群臣同饮，不愿教人瞧出他力不从心。
满殿丝竹悠扬，觥筹交错，宫灯内烛火摇曳，照在舞姬如墨鬓发，如火罗衣上。
众人兴致正高，陈纮脚步匆匆，贴近天琛帝身边：“陛下，贵妃娘娘突然呕血，瞧着竟是话也说不上来了。”
这陈纮是杜谌的弟子，司礼监随堂太监，平日里少言寡语，此刻却比他师父还上心。
天琛帝放下手中酒盏，未发一言，匆匆出了殿门。
苏修泽见状，顾不得接苏行舟的话，也要跟上，却被陈纮拦住了：“殿下，陛下估计想跟贵妃说几句私房话，何况这大宴还要您主持呢。”
“多谢陈公公，是我莽撞了。”
玉阶高处，郑皇后仍在与定王妃柳煕嫦说话，丝毫没理会这番变故。
“太子殿下勿忧，杜公公也在陛下身边，定会照顾好陛下。”苏行舟扶太子坐下，缓缓道。
贵妃恐有不好，太子与皇后也觉不宜再起笙歌，匆匆了了残宴，便命诸人各自出宫。
苏修泽送走了母后，一转头，陈纮匆匆从殿外跑入：“殿下，请您去看看吧，陛下伤心过度，奴婢们实在是劝不住呀。”
“你带路。”苏修泽抬腿边走，江敬月瞧在眼里，觉得似有不妥，偏头看了身侧的程则渊一眼。
程则渊摇了摇头，殿下至孝，此时此刻定然是拦不住。
可玉燕宫不光有贵妃、陛下、太子，还有……侍疾的二皇子。
他二人放心不下，转头溜出大殿，趁着夜色去寻了一位故人。
“这两件衣服，二位大人穿着便不会惹眼。”吴岸捧来两件太监衣衫，又叮嘱道：“听陈公公说，陛下下令今夜所有人都不许靠近玉燕宫扰了贵妃，巡防侍卫也是如此，二位可警醒些。”
吴岸算是杜谌新收的徒弟，在司礼监中虽还只是个小太监，但警醒聪慧，很得杜谌看重。江敬月曾来内阁给唐言海送过公文，结识了他，陈纮寻他错处时，还曾帮他遮掩过。
“怎么今晚处处都是陈公公的话，你师父呢？”
吴岸摇头：“我也不甚清楚，陈公公说师父跟着陛下走不开，遣他跑腿。”
“那今夜宫门守备如何？”江敬月追问。
吴岸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惊出了一身冷汗：“太子殿下与定王府的府兵是进不来的，陛下自从病后就在宫城守卫处大大加派了人手，硬闯动静太大，还严令太子与定王府的人马若要进宫，必得他圣旨才行。”
那就只剩了宫里的禁军……
“二皇子的人马也进不来。”程则渊偏头宽慰道。
“多谢吴公公，此恩没齿难忘。”江敬月正要行大礼，吴岸一把拉住了她。
“别跟我客气了江大人，师傅知道谁才是对陛下好的人，我也知道。”
树影森森，月色凄凄，二人凭着吴岸指的方向快步走着，倏然一道白光闪现，架在了江敬月面前。
是一把长刀。
“你二人是哪个宫里的，在这里做什么？”那禁卫冷冷发问。
早就觉得他们的走路姿势有点古怪。
程则渊偷偷拉住江敬月微冷的手，正要开口，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本世子命他们到皇后娘娘宫里取御赐的节礼，严副统领也要问吗？”
刀落在地上，严继春慌忙一礼：“拜见世子殿下。”
他双眼锐利：“节礼该由专人送到各府，怎么要殿下亲自派人取？”
苏行舟嗤笑一声：“皇后娘娘今日宴上瞧见我欢喜，又多赐了两样东西，也要你向你报备吗？”
“臣不敢。”严继春把头低得更低，保不齐是皇后私下拉拢定王府的东西，自己还是少过问为妙。
脚步声渐渐远去，江敬月缓缓站起身，看向了苏行舟。
数日未见，他模样未改，只是此刻眉头微蹙，目光则落在她被程则渊抓住的那只手上。
江敬月猛然缩回了手：“多谢殿下解围。”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快去吧。陛下命暗卫监察定王府，我不能在宫里过夜，只能帮到这里了。但我会派人守在侍郎府门口，若你天明还不归来，我必再入宫。”
“无论今夜如何，都要护好性命。人在，一切才有转机。”他又看向程则渊，目光切切，“还请相互照应。”
他本想再说句“保她无恙”，但觉得这会折了江敬月的气概，他信她，会迎着第一缕曦光归来。
程则渊敛了嘴角的一丝酸涩，舒展眉目，温和一笑：“殿下放下，我二人齐心，必无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