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自保

她交叠的双手微微发颤,程则渊温和道:“当然可以。”

明绿色的衣袂飘起,四散的雨珠滚落其上,颜色更鲜艳了些,和雨天很相配。

“温大人家住何处?”他偏头看向身侧清瘦的女子,不着痕迹地微倾了伞。

“金诚街,十里巷。”温秋蘅眉睫轻敛。

方才在阁中的话题不能谈,这么一路走下去也尴尬,他正思索该说些什么,温秋蘅微凉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响起:“程大人有心仪的姑娘了吗?”

心绪繁杂的程则渊怔住了,眼前人目光坦诚,笑容温婉,双肩微微抖动,不知是因为雨天的寒气还是其他什么。

他久久未言,忽又轻笑:“曾经是有的。”

温秋蘅静默地垂下头,没有再问。

雨分明不在二人之间,但温秋蘅总觉得,雨将他们隔得很远。

“温大人为何要入这盘棋?”

程则渊的话勾起了温秋蘅久远的回忆,她仰头看着沿着伞边坠下的雨珠,缓缓道:“我家贫,兄弟几个,却只有我一个女孩。若想逃离被送出去换彩礼的命运,便只能早早离家,去寻份差事。”

“幼年趴在学堂听书,认得些字,在地方做了个小吏。虽位卑职小,可也盼着能扶助百姓。可那县衙从上到下大多是男子,对与女子共事多有鄙夷,我没有晋升之路,也熬不出日子,但好在,那是一个容身之所。”

“后来换了个性情暴戾的县令,大伙日子越发不好过,我们遭受的欺压也越重。我学着把自己藏起来,每天最希望的就是他们不要注意到我。”

程则渊眉头微蹙,落在温秋蘅身上的眼神也变得复杂。

“可有一次,他们收钱办事,诬陷一位无辜的娘子偷盗,我看到了事件始末。我现在都还记得,他们笑呵呵走到我面前,问我真相时一脸笃定的嘴脸,可我太怕被他们盯上,太怕被他们赶出县衙,我什么都没说。”

她声音微颤:“我是罪人。”

轰隆的雷声再次响起,一阵狂风吹乱雨丝,程则渊抬起左臂,宽阔的袖袍为她遮去些许风雨。

“然后呢。”

“我被县中很多人指责,怪我懦弱无能,怪我害了那位娘子。我既无法弯下膝盖去讨好县里的那些人,也不能再和县衙中的其他几位女吏站在一处。我只能一个人拼命做事,希望能稍稍弥补我的罪行。”

风势渐弱,温秋蘅抬眸:“直到六年前,安州知府派人来督察,我遇到了江大人。”

她嘴角弯起,眸光闪动着欣喜:“她对一份结案文书很满意,那份文书是我所写,可最后上司禀报时,说出的却不是我的名字。”

“我以为会和从前一样,失落地将自己埋在人堆里。可她很细心,比对了众人的字迹后,把这份功劳还给了我,还想破格升我去安州府衙。”

她叹了口气:“但是第二天,有人告诉了她当年之事,告诉她,我的罪孽。”

经雨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她抬手将这些发丝整整齐齐地拢在耳后,神情温柔道:“她没有怪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批判我的罪孽,而是问我,愿不愿意随她去,在与她相依之下,自此做个为民谋利之人,来洗刷内心的愧。”

她眼中涌出了一滴泪:“我近乎疯狂地抓住了她的手,这是唯一能让我救自己的机会。”也是唯一能让我走上梦中那条路的机会,那条肃清官场不正之风的路。

现在的她,还不敢当着程则渊的面,堂而皇之地说出下半句,她还没有这个本事。

“或许这盘棋很乱,早就不是我最初以为的那般简单了,但有太多的理由,让我应该继续走下去。”

程则渊垂眸一笑:“这盘棋,该有很多种下法。”

温秋蘅没有听懂他的这句话,木然地盯着他。

半晌后,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方绢帕,递给温秋蘅,柔声道:“温大人,你的眼角落了雨珠。”

他们都清楚,那不是雨珠。

她仰起脸微笑,在这寂寥的雨里成了独一份的丽色:“既是雨珠,便由它去吧。”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落在堂前的月影坑中,轻踏而过,便要溅起一圈水花,打湿女使鲜艳的裙摆。

“大人,都安排妥当了。”春绾回禀道,“只是……”

“是不是临风不愿意回宁州?”江敬月抬眸。

春绾一副你猜对了的表情,缓缓道:“公子说他武艺高强,届时可以在路上保护咱们。”

她入宫救太子后,便会离开京都,总要安置下府中人,不教苏修远到时候拿他们泄愤。

幸而她府中女使仆从没几个,且都是信得过的人。这段时日以她心情不佳为由撵出去,也不会让人怀疑。想离开的,她会给笔钱;愿意继续跟着她的,她会送他们回宁州。

“其实公子跟着也不是不行,到时除了周大人和我都不会武功,唐大人留下的暗卫人数也不多,公子在也让人安心。”春绾往灯里添了勺油。

忽然,屋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春绾一惊,摘下了墙上挂着的剑。

“大人,别送奴婢走。”一个纤弱的身影推开房门,跪在了江敬月面前。

春绾低呼:“萝鸳,你这是做什么?”

江敬月认出了她的脸,是她当时从栖花阁带回来的那个舞姬。

“大人,奴婢不想再过从前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了,您别送奴婢走。”

江敬月扶起她:“我没有丢下你们,你既还愿意跟着我,我会送你去宁州,那里自会有人安置你。”

萝鸳不住摇头,眼里满是惊恐。

江敬月知道,她是怕自己再不回宁州,过个三年五载,还是要如从前一般流落。

江敬月试图安抚她,才碰到她的手腕,萝鸳立刻缩回了手。

“怎么啦?”江敬月去拉她的袖子,结果被萝鸳躲了过去。

“没,没什么。”

她加重语气,神色严肃:“你若不实话实说,我明日就送你走。”

房内的烛火摇曳,照得萝鸳的脸越发白了,她咬了咬下唇,支吾道:“是……陆绥。昨日奴婢随着几位姐姐出府采买东西,被他暗中截了下来。他说大人您就快倒台了,等咱们府里抄家时,他就来买奴婢。”

她别过了头,双肩不住地发抖,混着哭腔:“带奴婢回去做妾做婢,教奴婢好好尝尝得罪他的下场。”

“这伤,是陆绥抓伤你的吗?”

“他说着话就想轻薄奴婢,幸而几个姐姐及时找来,挣扎间,他把奴婢的手腕抓伤了。”

江敬月只觉一股怒气在心内翻腾,她看向春绾:“怎么没人来报我。”

春绾摇了摇头,看向江敬月的眼神欲说还休。她也不知此事,但大概能猜出,是府中人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不愿给江敬月添麻烦,默默忍了下来。

烛火闪烁,三人的影子飞速变换,江敬月也明白了大伙的意思。

可她再落魄,也不允许陆绥这个人渣来她眼前作孽。

况且陆绥如此为难萝鸳,也有要报复栖花楼那杯酒的意思,说到底,也是与她江敬月的仇怨。

春绾搀扶着萝鸳,江敬月缓缓问道:“所以,你是害怕我送你出府后再被陆绥盯上吗?”

萝鸳抹了把眼泪:“他说他会派人盯紧咱们府里,奴婢逃到哪去都没用。”

寒风“嘭”得一声推开门,春绾慌忙跑去关门,江敬月心中警铃大作,冒出来一身冷汗。

若是不知此事,她表面撵人,实则把人送走的谋划怕是会被陆绥发觉,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攥紧拳头,看来,陆绥是留不得了。

可萝鸳她也确实没办法带着上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半倚在春绾身上,无助又可怜,没了陆绥,也有可能遇上其他恶人。

“你可愿,有一份自保之力。”

轻柔的语气打破了屋内的寂静,萝鸳猛抬头看向她,又缓缓摇了摇头。

“可奴婢不像大人您足智多谋,也不似春绾姐姐那般有武艺傍身,又要如何保护自己呢。”

春绾轻笑:“我的武艺也是跟了大人后自己慢慢练的,这世道虽难,可我们挣扎求生,也能在万般不易里寻得一丝自救的机会。”

“女子自有千万种姿态,我们不同,你没什么好妄自菲薄的。”江敬月的眼眸明亮如星,“听雨楼还差一个能与我互通消息的线人,你可愿去?”

虽是唐言海留下的人,但她将来离京日久,难保不出事端,还是要有个自己人在其中。

“那处是茶馆,你可教女使们弹琴作曲,她们也会教你暗器防身,只是如此,你便没了随意奔走的自由,我也不能轻易再放你逍遥。”她顿了顿,“你若不愿,我还是送你去宁州,但你放心,陆绥我替你杀,此后你多与其他姐妹一处,小心便可。”

萝鸳两只手紧紧揪着罗裙,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微微泛红。有了扎根之处,暗器之能,她不光可以救自己,也可以救其他如她一般的人。

半晌后,她拜倒在地,过于用力的指尖颤抖着,一字一顿:“愿为大人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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