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起初阴沉,在第一道“哐当”声响起之后,转为晴朗。
日光映出山林间热火朝天的景象——
瓦当碎,脊兽走,连飞檐栖居的鸟儿都振翅离去。
工匠们在碎裂之音中干得愈发起劲。
端木姝目光落在道观的台基上。
这底下没有农田与屋舍的废墟,这是端木氏修建的第一座道观。
是开始,也是结束。
端木姝静静地看着道观被抽去骨架,看砖墙在铁锤下裂开豁口,她也咧开笑脸。
“端木姝!”
族中长老得到消息,姗姗来迟,见曾经的恢弘建筑成了残垣断壁,发出痛心疾首的哀呼。
“停下,停下,不能拆啊!”
工匠们注意到他手中之物,迟疑地看向端木姝。
涂有蔻丹的指甲轻轻刮过手背,端木姝懒懒看了那族老一眼,“山路陡峭,族老年纪大了,一不小心磕碰到哪儿了可怎么办?”
她点了点族老带来的随从,“还不快送族老下山?”
随从不为所动,族老嗤笑:“你当自己是谁?”
端木姝倒也不生气,反问道:“怎么,连家主的话都不听了吗?”
“你算什么家主?我与诸位族老从未承认过你是家主!”
“姎乃天命所归!”端木姝气势陡然一厉,“族老不怕遭报应吗?”
族老顿时想起婚宴上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位姓褚的道长,拥有的本事实乃鬼神莫测。
族老见端木姝如此有底气,不禁惶恐地四处张望,那位褚道长莫不是在此为她撑腰?
于是他转身对着道观喊:“作孽,作孽啊!”
九尺鸠杖被他跺得“笃笃”响,族老激动得浑身颤抖,“端木氏就要毁在这一代了!”
“轰!”
巨响与震动接连传来,族老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随从将他扶稳,族老又跺起鸠杖来,“端木姝!该遭报应的是你!这定是老天爷看不下去,阻止你继续拆宫观!”
端木姝指着因此变故倒塌得更快的道观说:“分明是族老妄言,神灵特来助姎拆除道观,好叫族老……认、清、现、实。”
族老被她气得站立不稳,两眼一翻就要晕死过去,随从急忙掐上他的人中。
“族老,族老!”
端木姝惊讶掩唇,“啊……还不快带族老下山?”
“轰隆!”
又有巨响传来。
工匠犹疑道:“家主,莫不是地动,到时候山崩,我们……”
端木姝皱眉,有侍卫抱拳道:“家主,属下方才听闻兵戈之声,许是有人在此处交战。”
端木姝颔首,点了几人随她往声源处查看,临走前吩咐道:“继续拆,任何人来了,都不准停。”
“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端木姝一惊,快步向前。
“啊!”
见到满地的尸体,端木姝脸色煞白。
侍卫急忙上前查看。
“启禀家主,尸体还有温度,应是刚死不久。”
端木姝见到山道上马车驶过的痕迹,想起褚爻也是带着两匹马走的。
她忍住恶心,扶着侍女的手臂穿过树林。
但前行的路上尽是尸体。
端木姝抬袖掩面,仅靠侍女搀着她走。
一行人的注意力大多都在脚下,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前方的异动。
倒地的死士里伸出一条血手,竭力去够旁边的长剑。
但长剑的距离实在难以企及,他不得已选择手边的碎石,将仅剩的真气灌入手中。
“什么人!”
侍卫注意到一地尸体中突兀举起的手臂,一剑砍了过去。
死士身体受击,手臂下垂,碎石抛出的高度顿时矮了一截。
端木姝移开衣袖,视线随着碎石一同落到伏在崖边的身影上。
碎石击中背心,端木姝蓦地睁大双眼,再顾不得脚下的尸体,奔向悬崖。
“阿爻!!”
端木姝听得崖下传来的声音,稍稍探出一点身形去看。
看到季知禅的冷脸,端木姝顿了一下,缩回身子,扶起褚爻。
端木姝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张脸,拂开她散乱的发丝,轻声呢喃:“姐姐……”
“别、碰、她!”
山崖边缘攀上一只手,紧接着出现的,是季知禅充满寒意的双眼。
端木姝顿时不寒而栗,身体向后倒去,险些跌坐在地,褚爻失去支撑,径直摔在她的怀里。
端木姝回神,俯身便能见到褚爻的睡颜。
她这时才想起去探褚爻鼻息,松了一口气后,竟低低笑了起来。
端木姝从背后托住褚爻的腋窝,以一个始终能让其靠在自己怀里的姿势扶起褚爻。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逐渐攀上地面的季知禅,转身时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语。
“将他处理掉。”
——
褚爻苏醒时,鼻尖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降真香气。
星阁的许多长老,都爱用这种香。
这是在千重山吗?
褚爻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及一点温度。
很滑嫩的触感,像是女子的柔荑。
鸦青?
不对,她手上没有茧。
褚爻微微动了下身子,伤口立刻传来钝痛。
她骤然想起山崖上的经历。
“衍之……”
端木姝霎时惊醒,她没听清褚爻方才说的是什么,右手握住褚爻的手再问:“姐姐,你说什么?”
“端木姝?”褚爻顿感空落,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问:“季知禅呢?”
端木姝面色一僵,两手同时握住褚爻的右手,俯身盯着她的眼睛道:“姐姐,发生了何事?姎只见到你一人。”
怎么可能……那处山崖,巨门掉下去甚至没有回响,那么高的山崖……
褚爻不敢再想下去,身体的反应却怎么也止不住。
“咳!”
端木姝见她咳血,立刻要遣人去喊医师。
但一名侍女先于她,慌慌张张地跑进寝室。
褚爻失去意识前,好像听见她喊:“不好了……”
褚爻再次恢复意识时,没有闻到那股浓烈的降真香气。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忍受的霉味。
褚爻坐起时,带起一连串哗啦啦的声音。
手上沉甸甸的感觉已经告诉了她这是什么。
褚爻又探向脚踝,果然也摸到了同样的锁链。
“姐姐,你醒了。”
褚爻没理会端木姝,试探着向周围伸手,却又被攥住手腕。
“别碰!”
端木姝嫌恶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青苔,将褚爻往自己的方向拉。
“脏……姐姐别碰。”
褚爻从她的反应里,判断出此为何处。
褚爻想不通,为何自己一闭眼,又从端木姝的寝室到了牢狱之中。
“怎么回事?”
端木姝嗫嚅着没能开口。
这期间褚爻一直在拨弄铁索,也没有开口催促她。
许久,端木姝猛地抓住褚爻的手臂,“姐姐,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蹭了蹭褚爻的上臂,“好姐姐,就再帮姎一次吧。”
褚爻皱眉甩开她,“端木姝,你只字不提发生了何事,要我如何帮你?”
端木姝攥紧身下的稻草,咬唇道:“……是端木川。”
褚爻难以置信地转身。
但端木姝的心里,竟从她的错愕中生出几分绝非心虚的情绪。
褚爻攥住端木姝的衣襟,声色俱厉:“你没杀他?!”
不仅没杀,还任由一个废人骑到自己头上!
褚爻拇指上移,轻而缓地摩挲过脆弱的肌肤,端木姝的命门就在手下,有一瞬间她甚至想用力按下去。
不行,不行。
她连看都看不见,端木姝不能死。
褚爻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怒意,缓缓松手。
但端木姝脸上竟扬起愉悦的笑容,“姐姐,姎第一次见你如此失控。”
“端木姝,我也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蠢货。”
端木姝顿时露出受伤的表情,眼中也蓄起泪水,“姐姐……”
褚爻打断她:“我们被关进来几天了?”
“一天。”端木姝哽咽着重复:“只进来一天。”
她拉住褚爻的手,说出来的话不知道在安抚谁:“端木川忙着寻医问诊,没空管我们。没事的,没事的……”
褚爻一点没被她安慰到,凭端木川和他们结下的梁子,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是危险。
褚爻又想起季知禅,被困在牢狱里,她连寻人都做不到。
“牢狱建在何处?是什么布局?”
端木姝见她数息之内又恢复镇静,不由得失神片刻,然后将自己知道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知褚爻。
褚爻点头,不抱希望地摸向腰侧,短刀竟还在身上,“他们没有搜身?”
“宫观拆到一半,端木川又要重建,自然有人不干。这牢里的狱卒,几乎都被调去镇压暴乱了。”
那现在不正是脱身的好机会?
褚爻两手反握短刀,正欲朝锁链砍下,牢中突然传出巨大的拍门声。
褚爻一惊,立刻藏起短刀。
“干什么干什么?”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狱卒穿过栅栏,一把拽住方途的头发,直往木门上铁索缠绕的地方撞。
“喜欢拍?那就用你的脑袋拍个够。”
端木姝害怕地靠近褚爻,身上的铁链随着她的颤抖发出清晰声响。
褚爻用力按住她的手,轻声道:“别抖。”
方途脑袋见血,狱卒顿时骂了一声晦气,抬步向关押端木姝和褚爻的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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