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钰和崔野吃过饭就打算离开,苏钰忙着打暑假工,崔野忙着上号打游戏。苏钰说,下一个月,他爷爷家的瓜田大丰收,邀请几人到时候回乡避暑、树下乘凉,感受自然风光。
崔野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柴璟觉得还挺不错的,到时候高中基本就放暑假了,他也不用当代理班主任了,于是也同意了。
默然无声,听不到苟枫的回应。
几人一齐看向年纪最小又最沉默的苟枫,他在几人中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总是端着,融不进去,什么话题都不参与,冰冰冷冷的。
苏钰一笑,他低下头说道:“小弟弟,几年前,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对谁都爱搭不理的,这并不奇怪。”
苟枫垂下头,没说话,一头粉发长而丝滑。
崔野扑哧一笑,看着苏钰,反驳:“你那时候牛气哄哄的,拽的跟个二百五一样。”
“我哪儿有?”苏钰压着崔野的后背,用力往下按压,用有些威胁的语气说道,“不许辱没哥的英名。”
“哪里没有?哪里都有。”崔野被死死压着,挣扎不动,他看着地面,狡黠地一笑,“大家私下里给你取了个哈士奇的美名,你不知道吧?”
“靠!真的假的?”苏钰痛心疾首,流下几滴鳄鱼泪,紧紧抱着崔野,“我要安慰。”
“安慰没有,拳头多的是。”崔野也不客气,像是还击方才的背压,他肘击身后粘人的苏钰,一击坠地。
“你不能轻点么?”苏钰摸着自己的脸,语气虽冷,但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奔向前,一跃跳到崔野身上,两人打打闹闹地离开了。
他们之间似乎有些微妙,这是正常朋友的相处模式吗?以及吃饭的时候,苏钰频频给崔野夹菜,这些苟枫都看在眼里,他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
他的朋友不多,能够玩到这种穿一条裤子的地步,更是一个都没有。
难道自己已经脱离正常的社会交往轨迹了吗?还停留在老一套的传统模式里吗?
有一种武陵人不知魏晋的荒谬。
内心疑窦不减,反而越积越多,他面色微动,目光闪烁,声音几不可闻。
有些犹疑地问:“他们……一直这样吗?”
正在收拾碗筷的柴璟闻言,怔然片刻,随口“嗯?”了一声,尾调微扬,他一顿,停下动作,转头问道:“哪样?”
“算了,”苟枫嘴角绷成一道直线,不愿多问了,走过来,也来帮忙收拾残羹剩饭,他闷闷道,“没什么。”
在苟家,像洗碗刷锅、收拾残羹剩饭这种事,都是保姆们干的,他连厨房都没进去过,妥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所以,第一次干这样的体力活,显得手忙脚乱,哪个都想先收拾,哪个都没收拾好,有汤汁的托盘又大又烫手。
帮忙也是帮倒忙,苟枫索性停手,知趣地背着手站在一侧,看着微弯起腰收拾桌面的柴璟。
柴璟的身材很好,给人一种柔和绅士兼霸道疾劲的感觉。后背线条流畅,弯下腰时,肌肉微张,腹肌跟着活动,非常有攻击性,也极具男人感。
毫无疑问,这并非是一具合格的男人躯体,还没有那样成熟。
但已经摆脱了少年的稚嫩和纤细,是更接近于青年的身体。
苟枫移开视线,看到自己独属于少年的细细的手臂,青涩且幼稚,似乎在时时刻刻提醒他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他有些不悦。
“他们一直这样,你觉得很微妙吗?”柴璟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挑了挑眉,直接问出口了。
“嗯。”苟枫回。
他刚才明明听到了,还嗯?嗯什么?装. 逼。
两个男的在一起,他没遇见过,也没听说过,只觉得奇特。他的想法还停留在同性相斥、异性相吸那里。
其实,不仅仅是男女之情,只要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他都没有太在意过,也没有留心过。
他一直都觉得,他不需要这些,也没有时间去发展、培养。
那太耗时了,而他的时间十分宝贵。简直不能忍受,如果时间不能全部用在理想上,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幸福不是罪过,享乐不应该被扼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柴璟看着苟枫说,他那双极具疏离感、平淡如水的眼睛,此刻有了点变化,有什么在里面跳动,一闪而过的微亮。
自由的活法和生存之道,不拘泥于世间的规则,不看他人的脸色,不为别人而活。
“微妙不代表不正常。”他淡淡地说。
苟枫凝神,慢慢在心里咀嚼着这些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不过,他认可柴璟的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
我的生存之道,外人没有权利干涉。这样自由的生命姿态,令苟枫心慕神往。
柴璟已经洗好了碗筷,他拿起手巾擦擦手,转过头对苟枫交代:“我下午有事,你在家里待着吧,晚上我会回来做饭。”
实在不明白,这人到底要多管闲事到什么地步。
虚假的良善靠近他时,他只会恶狠狠地戳穿它的真面目,真正的良善猝不及防地靠近他,不图他什么,也不谋什么,只是纯粹地发散温暖。
这样未免太奇怪了!也太令人不适了。
苟枫突然感到愤怒。
他要跪下来对这样的良善感恩戴德吗?他要卑微地祈求更多温暖,来掩盖自己渴望它的内心吗?
他讨厌被拯救,也不需要被拯救,这样的狼狈不过是暂时的。
一旦被拯救,就输了,就承认自己是弱势者,自降身份。
“你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
苟枫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质问的语气,带着强烈的寒意和烦躁。
很烦,看谁都烦,看谁都不顺眼,烦得想找人打一架。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乱发脾气,尤其是对待一个纯粹来帮助他的人,这样说太冷血,□□将仇报,显得莫名其妙。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任由心中憋屈的话从口中掉落,已经不可阻挡,覆水难收。
柴璟愣了愣,他蹙起眉,根本没想到苟枫会突然发作。
“你大可以不管我,你也没有义务做这样的事。”苟枫看着他说,目光寒冷。
疯了。
“你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吗?自作主张地把我救出来,你以为我很希望,很想接受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从你的安排。”
疯了,疯了。无法补救了。
“自以为是的家伙。”
疯了,一定是疯了!他都说了些什么,到底在在说些什么啊。为什么要发怒,为什么要这么刻薄,为什么要打破砂锅深究到底,为什么要一个合理的原因。他真的在乎那个原因吗?
只是想发一场不可挽回的脾气罢了。
到底要把温柔推到哪里。
说完后,苟枫扶住墙壁,全身都在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在极度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完全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
本是苍白惨淡的脸,此刻因为激动也红润起来,目光不似一贯的那么冷漠,反而迸发出精锐的光芒,很亮。
这样的反应,让柴璟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苟枫时,他一身怪异的女装,被几个人追着,在他怀里,也是颤抖个不停。
如出一辙。
他认认真真地听完苟枫激动烦躁的一番话,有些无奈地叹口气。额前的黑色碎发长了,他把它们捋高。
苟枫第一次见到柴璟把头发捋上去,直接换了个人似的,原本温和慈爱的一面被撤掉,换成一副冷漠凶戾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崔野所说的话———柴璟之前跟现在截然不同,孤僻凶狠……
淡蓝色的袖子被高高卷起,柴璟把背轻轻抵在墙壁上,他看着苟枫,淡淡道:“我确实没有这样的义务,你也不需要感恩戴德,这不是我本愿。”
两人视线相触,一个没有一点儿涟漪,淡如菊,一个里面盛满躁意和怒气。
“你有什么本愿?”苟枫直勾勾地盯着他。
要来了,终于来了,揭开这人的真实面目。
面对这样盛气凌人、毫不客气的目光,柴璟并没有被激怒,只是继续说道:“我想你应该听别人说过,我们很相似。”
苟枫怔然,他冷声问:“那又怎么了?”
“你知道为什么别人会说我们很相似吗?”柴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突然很想抽烟,把手默默伸进口袋里,指腹摩挲着烟盒。
“我们的性格、喜好、脾气…都很相似。我很了解我自己,意味着我很了解你,即便我们还不熟悉。”
苟枫蹙起眉,目光渐冷,这种感觉很不爽,被人看透内在本质一样,他是透明的了,把一颗汹涌的心,稚嫩的内在都展示给人看。
任谁被陌生人看透,都不会开心,他也一样。
“比如,你方才的一番话,带有孩子般的顽皮,你心里憋闷、不适应,所以不自控地想发脾气。”
“你不一定讨厌被温柔以待,你只是不适应,为掩饰这样的不适应和无措,你用暴力或者过激的语言……”
“你闭嘴!”越揭越惶恐,苟枫心头一紧,冷声制止,他上前,直接伸手捂住柴璟的嘴唇。
很软的触感,又温热又软绵,柴璟轻微的呼吸打在他的手背上,也是温热的。像是被什么软体动物碰到了,苟枫吓了一跳,又把手放开,立马弹在一边。
很狼狈。
柴璟还是要继续说,他要让苟枫明白,让他相信。
这个世间,不是彻彻底底的深渊。
这个世间,精彩且绚烂,多变且包容,诗意且美好。
“所以我不能弃你不顾,正如我不能放弃我自己一样。”他说。
目光平静,无理取闹的只是自己而已。
苟枫睁大眼睛,心口猛地一滞,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个大他几岁的学长,陌生、不熟的柴璟。
柴璟神色认真,眸中一抹苦涩闪过:“你不需要对我感恩戴德,你只需要感受、接受。说来有些自以为是,但我想,你除了接受之外,别无他法了吧。”
这话说得傲慢且自负。
苟枫身形一僵,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他缄默无声。
除了接受,别无他法。的确如此。
可令他震惊的是,柴璟没有把他当成是一个卑微的求救者,很好地保护他少年的自尊。
滔滔怒火不浇自灭,他起伏无度的情绪慢慢被抚平,如无风无皱的湖面。
“没有人会拒绝光芒,也没有人会抗拒温暖。”柴璟轻声说,神色不辨,像是在自言自语。
艳阳移动,客厅的桌面上划过一道阴影,他修长的身子隐在暗影里。
他们距离很近,苟枫能够轻而易举地听到所有内容。
两人都抵靠在墙上,维持尴尬的距离,隐隐暗示着半生不熟的关系。
苟枫视线下垂,看着面前洁净的地板,就那么站着,闷着头,一言不发,他站的姿势也很严谨,没那么吊儿郎当,笔直站着,衣衫整洁,他像是一个做错事被老师发现而惩罚的小鬼。
既有被教导的羞赧,又有不服气的狂劲,还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别扭和委屈。
“啊……不过。”柴璟眸光一转,嘴角微扯,扯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他掏出打火机,在手中把玩。
苟枫投去视线,神情茫然一瞬,这个银色打火机有些熟悉。
原来,那天晚上在顶层花园里的人是……
他的脑袋轰然一声巨响,手心陡然出汗,表情凝滞片刻。自己什么狼狈时刻都被这人给看到了。
柴璟温和的声音从他头顶落下,仿佛方才以训导者说话的不是自己:“不过,你要是不想接受我的好意,我也不勉强,你可以离开,这是你的自由 ”
声音是一贯的温和,抬头去看时,他的脸色却奇差无比,嘴角微微往下压。
柴璟看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点到为止,推开门,出去办事了。
“什么啊,这算什么理由。”
人走之后,苟枫松了一口气,他一屁股坐在洁净的椅子上,怔怔地看着泛着银光的机械白鸽。修长的手指微微蜷曲,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桌面上。
“嗒嗒嗒……”
无能狂怒。他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内心了。
其实是看自己不顺眼,其实是觉得自己懦弱和无能。被这样的无奈裹挟着,无法改变,恨意滋生,就肆意地发泄出来,不分时间,也不分地点。
很幼稚的行为。
柴璟并没有怪罪他,也没有说一句带着怨气的重话,他感到的只有徐徐不断的暖意,在心田轻轻飘过。
神清气爽。
身上穿的还是柴璟的睡衣短袖,太大了,松松垮垮地贴在他身上,窗户没关严,有风钻过来,把他的衣摆吹得高高的,像一只鼓起来的气球。
凝神想了许久,他利索站起身,果断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白鸽能够自由地在天际飞翔,首先它得有一颗自由的心,其次,它得有一双强有力的翅膀。
他想做一只白鸽,可束缚他的东西太多了。
他不是没有翅膀,而是很不幸的,双双被折断了。
他成了一只纯白色的走地鸡,飞不起来,徒劳地望着蔚蓝的苍穹,神色漠然又艳羡。
没有条件,就去创造条件。怀着这样的决心,他毫不犹豫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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