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八岁的夏天

时间在墓园里格外缓慢。

林晚的墓碑很简单,灰白色的石头上,只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没有墓志铭,也没有立碑人。像一片悄然飘落的雪花,安静地矗立在角落里。

日的午后,阳光稀薄,风里带着凉意,深的风卷着枯叶,在地上里打着旋儿。

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男人身影,出现在墓园的小径上。他走得很慢,步伐有些沉重,最终在那块崭新的墓碑前停下。

是一个陌生人。

他站在那里,低着头,久久地凝视着墓碑上那个熟悉的名字。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缓缓蹲下身,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碑石上几片飘落的枯叶,生怕怕惊扰了底下安眠的人。

然后,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洁白如玉的山茶花。花瓣层层叠叠,洁净无瑕,在萧瑟的风中,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倔强。

他轻轻地将那朵白山茶,轻放在冰凉的石碑前,花瓣触到石面时微微颤动。

“林大师,”他开口,“江塔尔根镇的茶花开了。”

他的指尖悬在刻着她名字的凹槽上方,终究没有落下。

“镇上的老人说,今年花开得比往年都好。白色的,重重叠叠,从山腰一直铺到雪线下面。早晨雾漫上来的时候,整座山都像是浮在云里。”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小心地压在花下。照片上,云雾缭绕的山坡确实开满了白茶花,如他描述的那般壮美。

“我给你带了一枝回来。”他的声音更轻了,“可惜路上耽搁了两天,花瓣有些蔫了。你......将就着看。”

远处传来几声鸦鸣,衬得墓园愈发安静。

风突然大了一些,吹得照片一角微微卷起,他伸手抚平。

“有时候变故真的让人难以预料,那个女人跟她的孩子没有死,不过一直在闹争财产的事,没想到钱没要到,先背了一身债务。”

“周涛的公司出问题,加上叔叔阿姨正好发现了他出轨的事,就对二老动了歪心思,不过现在周家也无力回天了。”

直到天光渐渐暗淡,暮色开始四合,他才终于动了动几乎僵硬的身体,慢慢地站起身。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墓碑,和那朵孤独的白花。

“下次,”他望着墓碑,“下次花期,我带新鲜的来看你。”

转身时,风恰好掀起地上的照片,翻了个面。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你不在的江塔尔根,花都开得寂寞。”

这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暮色深处。

只剩下那朵白山茶,在越来越凉的风中,守着那块冰冷的石碑,洁白得刺眼。

意识,是从一片粘稠的猩红中,艰难浮起的。

最后感知到的,是心脏被冰冷刀锋刺穿的剧痛,是生命随着温热血浆流逝的无力.

然后,是光。

灼热、明亮、带着盛夏独有的、几乎要灼伤视网膜的强光。

剧烈的绞痛还残留在胸口,鼻腔里却不再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而是盛夏植物疯长的清冽气息,混合着少年人身上干净的皂角香。

林晚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晃眼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亭亭如盖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蝉鸣声嘶力竭,裹挟着热浪,一阵阵扑面而来。

她僵硬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裙,纤细的手指紧张地蜷缩着,透着健康的粉白色。

“小晚?”

视线茫然地向前望去。

那个她爱了半生、也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男人,周涛,正站在她面前。

十八岁的周涛。

穿着同样款式的校服衬衫,身形清瘦挺拔,像一棵迎着阳光肆意生长的小白杨。头发黑而柔软,被风吹得微微有些乱。他的脸颊轮廓还带着少年的青涩,泛着紧张的红晕,额角光洁,还没有那道为她挡灾留下的疤痕。

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被山泉洗过的黑曜石,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滚烫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和忐忑。手里紧紧攥着一封粉蓝色的信,信封边缘被他捏得有些发皱。

他身后,是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伴奏。而更远处,是一些挤在一起、脸上带着兴奋和揶揄笑容的同学,他们压低声音起着哄:

“答应他!答应他!”

“周涛,加油啊!”

“林晚,快点头!”

“在一起!在一起!!”

“小晚,”他开口,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清朗,“我……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我们认识了十年,未来我们......我们一起考同一所大学,去同一个城市,以后......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这一幕,如同被时光精心打磨过的水晶,曾在她记忆深处珍藏了二十年,也是最终将她割得遍体鳞伤的玻璃碎片。

现在,这水晶再次完整的呈现在她面前。

那个她爱了半生、也毁了她半生的男人,正捧着最清澈的爱意,邀她奔赴那场最终通向地狱的、所谓的“遥远未来”。

人确实不是长情的物种,自私的本能刻进基因里。她相信此刻十八岁的他,这爱意真诚滚烫,不含一丝杂质。

她也相信,二十年后那个二十八岁的他,在将情妇带回家时,或许依旧贪恋着她这个“家”所带来的、习惯性的温存与稳定。

但这都不妨碍,他在照顾她这朵已然被生活磨去了光泽、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白玫瑰”之外,再心安理得地去豢养一朵能带给他新鲜刺激的、“热烈”的红玫瑰。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从心脏深处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苍白而茫然的脸。

突然,很难过。

为那个曾经毫无保留相信这双眼睛的自己。

为那个在这双眼睛注视下,一步步放弃自我,最终走向毁灭的林晚。

为眼前这个,尚且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变得多么面目可憎的......少年。

也为那个,在血泊中彻底冰冷、连告别都显得仓促的......二十八岁的亡魂。

这难过如此汹涌,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酸涩急速聚集,视线开始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将那几乎要决堤的泪意逼退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

不能哭。

绝对不能。

为这样的人,为这样的“未来”,不值得。

“小晚,”周涛见她不说话,只是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到令他心悸的眼神看着自己,更加紧张了,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将手里的信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我......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目光就一直追随你,我知道可能有点突然,但是......但是我是真心的!”

他顿了顿,眼神更加炽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林晚,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们一起考同一所大学,一起去未来,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永远都对你好!”

“永远......”

这两个字,像最终点燃引线的火星。

林晚猛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波澜,悲伤、痛苦、回忆、憎恶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了一片枯寂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她看着周涛,看着他那双依旧清澈、写满期盼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碎了周遭所有的喧闹和热浪。

“不。”

起哄声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周涛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举着信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慌乱。

“小晚?你......你说什么?”

“我说,不。”林晚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冷静,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我不愿意。”

她看着他瞬间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眼中迅速涌上的受伤,心中那片荒芜的废墟上,竟然奇异地生不出一丝涟漪。

她只是觉得,很累。和拿起刀结束一切时,一样的累。

“为......为什么?”周涛的声音干涩发颤,他无法理解,明明之前一切都好好的,他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难道都是他的错觉吗?

林晚没有回答。

她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他一眼。仿佛要通过这双十八岁的眼睛,看清楚里面是否藏着二十八岁那个男人的灵魂。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理会身后少年破碎的目光,没有在意同学们惊愕的窃窃私语,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了这片梧桐树下,离开了这场迟来了二十年的......审判之地。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孤独,却笔直。

走向一个,没有周涛的,未知的十八岁夏天。

梧桐树叶依旧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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