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些事情有了个开头,就很难回到原点。
他注意到宁飞一个人占了张桌子,脸上流露出寂寥的表情。但当他们走近,哨兵的眼神慢慢亮起来,又被压抑下去,最终形成了平日里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们把早餐摆好,互相介绍一番,姚景行也来了。成扬喊的是“宁飞”,真名——他还记得前几次喊“夜鹰”时受到的抵触。这回宁飞低头吃东西,没做更多表示。反倒是姚景行被取悦了,挑眉坏笑着凑过去:“成扬,你得感谢我。”
“怎么?”他问。
“一开始是我告诉你夜鹰来了海河市,不然你就没法认识宁飞,昨晚也就没人来救你——嗷!”姚景行被沈薇胳臂肘打了一下,鼓着嘴不再出声。
“好,谢谢了。”成扬轻笑,“有空请你吃饭。”
姚景行大喜,拍桌喊道:“就等你这句话。”
他放下碗筷。宁飞一言不发,老早就吃完了。成扬大致看了一眼,便先站起来告别:“我们去找谢彤。”
姚景行挥手,成扬与宁飞一前一后地走出去,日光毒辣。他们沿着公会高墙,走向礼堂的方向。墙头一声猫叫,成扬抬头便见一只黑影,怯生生看着自己,想要跳下来,又有些害怕。
“走吧。”宁飞说,“别管它,会自己跟上来的。”
“它不喜欢这里吗?”成扬问。
哨兵轻哼一声:“公会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几年已经好很多了。”成扬试图帮忙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之前在公会待过?”
“嗯,但逃出来了。”他短促地低笑了一声,嘲讽地,“还好没多少人注意到我这样一个透明的哨兵。”
他的表情让成扬心里不太舒服。
但道歉的话说太多,就没有意思了。成扬应了一声,又问:“那你腺体里的植入物是?”
“那是根探针,能从体内吸收信息素。”宁飞说,“刚逃出公会的时候,我还没有那个东西,信息素能探测到,所以被追得很久。有次快撑不住了,雇主在街上看到我,让手下把我带回来,联系医生为我动了个手术。”
“手术?”成扬声音发紧,“你的雇主……和纪永丰有什么关系?”
宁飞微微一怔,摇头:“除了工作上的事,我与她来往不多,并不清楚。”
他目光坦荡,看上去是真不知道。成扬闭了闭眼,又想起昨晚惊心动魄的场景,呼吸几乎要发起抖来。“那你知道昨晚公会里哨兵为什么会发疯会失控吗?”他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之后,小声而激烈地说,“他们脑袋里也有那东西。这太危险了,我必须通知谢彤。”
他的袖子被抓住了。
宁飞揪着袖口,用力得指骨都泛白。
“然后让人将我也抓走,切开大脑,把腺体里的针再拿出来是吗?”他压低音量质问,“那我以后怎么办!”
成扬哑口无言,深吸一口气,烦躁得几乎想在当场踱两圈,冷静一下。可宁飞一直没松手,不放心似的紧紧抓着,像是怕一松开成扬就去告密。
虽然他绝不会做那种事。宁飞给了他这么多消息,他不能利用宁飞的软肋来过河拆桥。
“是我疏忽。”向导叹了口气,“我不会乱说其他的,只是想告诉谢彤,你的雇主很可能和公会这次动乱有关系。”
宁飞凝视着他,眉头皱起,缓缓放开成扬的衣袖。
“但是,”成扬反问,“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必须弄清楚——她能通过探针来控制你吗?”
黑猫轻轻“咪——”地喊了一声,尾巴垂下来,委屈一般趴在墙头。宁飞狠狠瞪它一眼,脊背反而挺直了,硬邦邦回答:“我不知道。”
成扬用自己的目光对上去,然后哨兵赌气一般的神情稍稍退缩了一点。他移开脸,低声补充了一句:“你已经答应当我的向导,你会让我被她控制吗?”
宁飞的视线焦点明明放在别的地方,又时不时飞快地移回来瞄一眼,又马上聚焦回去,伪装成什么也没发生。他在等成扬的答案。
“……我不会。”过了一会儿,成扬轻声说。
这不是明智的回答。
他理当反悔的,对这句话,以及之前的承诺。从昨晚的梦开始,有些事便产生了一些微小的偏差。他们的契合度太高了,宁飞造成的影响比成扬想象中的要大。
但成扬很难说不。
很难去拒绝一个不会害他的,真心实意、用全部感情爱着他的人。
他毕竟是一个向导。
“但如果这有这样的意外发生,我可能得控制你。”成扬说。
宁飞答得毫不犹豫:“随你。”
至少他们终于达成了共识。
沿着高墙,绕过纪念馆,便是办公楼。谢彤与导师会议已经结束,三两成群的人沿着楼梯向下走。成扬和宁飞没再说话,怕不小心便被附近的哨兵听见,只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黑猫在高墙上领路,脚步轻巧。反正一般人也看不见它,成扬便随它去了。
其中一个导师与同行的人打了声招呼,停在两人身前。他大约四十余岁,短发,左脸有个烫伤的圆痂。成扬依稀在公会里见过他,是个向导,却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他向成扬伸出手:“我是阮明征。纪永丰叛逃之后,他的学徒都由我来负责。”
成扬与他握手:“阮老师。”
“谢彤想单独见你。”阮明征说,转向宁飞,打了个招呼,“这位是夜鹰?”
宁飞也与他握手,脸上没有表情。阮明征并不介意,随意笑笑:“成扬一会儿要忙,我先带你去公会里转转?”虽是问句,但没半分商量的意思。
成扬替宁飞答道:“那就麻烦老师了。”
宁飞没有说话。
成扬转身走向电梯口,按下向上的按钮。宁飞将手插在裤兜里,心不在焉跟在阮明征身后,听着成扬的动静。上楼,与人互相问好,最后有一扇门被关上,隔绝了所有来自成扬的声音。
“那边的灰白色建筑是哨向纪念馆。”阮明征对他介绍。
那确实是一个适合闲逛的地方,可阮明征并没带他走进去,反而绕了个圈,来到一条小道上。宁飞认出了这条路,还在公会的时候,他曾注意到成扬很爱来这里。有时是和叶宇晴,有时是独自一人。所以他也总是刻意装作路过,希望能碰到成扬。
成扬会笑着和所有遇见的人打招呼。
当时他没多少机会和人说话,导师不允许。所以一个招呼就够了,足以让他联想起一些温暖的、愉快的画面,禁制环也变得轻了几分。
路走到尽头,阮明征的话突然打断回忆:“前面是老宿舍楼,楼对面是哨兵训练场,我们过去看看吧。”
虽然前一晚刚出意外,但哨兵们的训练还在照常进行。阮明征一边带他走过去,一边介绍。空地上的训练项目是力量、速度、瞬间爆发、耐力、战斗技巧,其他五感开发相关的都在旁边的楼房里进行。
宁飞全都记得。
这么多年,公会的布局都没怎么变过。
墙上挂着荣誉榜,记录了各种训练项目中最高纪录的保持者。第一个便是李政青,深入感知的最高分,时间是二十年前。
他的导师。
这记录竟然还保留着,还真是天大的讽刺。
阮明征见他看了许久,出言解释:“李政青是以前公会最杰出的的向导之一,他能把测试程序的模拟人格摧毁之后,再重建出一个分毫不差的。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训练项目上,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宁飞点头,轻而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阮明征似乎有些诧异,他仰头看着记录,追问:“以前?”
“这几年被调去军方。”阮明征叹道,“他年纪大了,感知能力逐渐退化,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公会。”
宁飞继续向前,过了两三个不认识的人,在大范围高精度操控的条目下,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是成扬,右边有一行小字,表明记录是精神体一同创下的。
他还从没见过成扬的精神体,自己的猫却早就迫不及待地缠上去。
前面其他记录都是属于哨兵的。阮明征轻笑着提议:“要来我们的训练场试试吗?说不定还能破几个记录。”
成扬推门进去,发现会议室里不止谢彤一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坐在桌前,双手交握撑着下颔,正皱眉浏览屏幕上的损失报告。听到声响,转身看了一眼,站起来以眼示意谢彤。谢彤为成扬引见:“这位是军方的资深向导顾问李政青,曾在公会里当过多年导师。谭渊少将很重视公会的事情,专门派他来协助重建工作,并协同追缉纪永丰。”
她又回头向李政青介绍:“这是成扬,公会里的一个向导。”
“我记得你。”李政青说着,向前与他握手,“我离开公会的时候,你还不到二十岁,很有天赋。现在看来,品行也好,没被纪永丰带上歪路。”
谢彤清了一下嗓子,成扬低头苦笑,心知她是在不满自己对宁飞的处置。李政青见两人反应,扬眉问:“怎么?我现在精神力虽然不剩多少,但经验还在。你们别想在我面前打哑谜。”
“也没什么。”谢彤解释,“公会内部的一桩丑事。”
她不愿说,李政青却反而兴趣高涨起来:“谢女士,我是代表军方来协助你们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是纪永丰留下的烂摊子。”谢彤叹气,“他向外面的组织泄露消息,害死了成扬的哨兵搭档,再嫁祸给成扬。那时公会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被蒙在鼓里。”
李政青恍然,手拍在成扬肩头,用力握了握:“想必是让你受了不少冤屈。”
在谢彤的瞪视下,成扬摇头道:“也没有。”
“我也失去过搭档,知道那种痛苦。”李政青说,“那你们当时执行的任务呢?被纪永丰干扰失败了吗?”
“失败了。”
谢彤补充道:“就是护送H310的任务。”
李政青的眉毛皱起来。“那个任务……”他缓慢地回忆,“还是我交到你们手上的。最终的结果是执行者一死一伤,目标下落不明。不过除了可供研究之外,H310并没有太大价值,为什么纪永丰会去刻意破坏这桩任务呢?”
“公会还在调查。”
“加快进度。”李政青下令,“资料共享一份给我,我也好调动底下的人。我们必须弄清纪永丰的一切意图,掌握他叛逃前的所有举动,才能避免更大损失。”
谢彤应道:“我马上派人着手去做。”她在屏幕上点了数下,传送消息,完毕后转向成扬:“成扬,我要听你的报告。关于那个佣兵,还有你们获得的所有情报。”
李政青屈起手指,饶有兴致地在桌面轻敲。成扬稍微犹豫一下,还是开始说起宁飞的雇主。琦姐——提到这个名称的时候,李政青面上没有任何反应,情绪却稍微波动了半分。那是极微小的变化,像空气里出现一圈涟漪,只有向导才能察觉。成扬不动声色,接着阐述琦姐的计划,先联络过秃鹫,不知道是否就是破坏H310任务的幕后主使,然后又出钱暗杀华青、三合会的首脑,甚至还想买谢彤的命。
谢彤冷笑:“那佣兵现在还打算来杀我?”
“他现在已经没有杀意。”成扬温和地解释,“我能感觉出来。”
谢彤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李政青抬手,让他继续。
成扬略过他们的相处片段,直接说宁飞发现琦姐能在哨兵脑内植入探针。而这探针,恰恰与昨晚失控哨兵腺体中的异物极为相似。
“有趣。”李政青轻声评价道。
谢彤脸色阴沉下去,显然难以体会出任何趣味。她点点头,问成扬:“还有别的吗?”
成扬松了口气。
她没追问是怎么发现的,也没说是怎么验证相似度的,大约是被这消息震惊到了——除了纪永丰,公会动乱的背后恐怕还有其他人。
“还有。”他迟疑地说,“夜鹰的雇主还想杀我。”
比起其他被悬赏的大人物,他的名字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为什么?”李政青问,“因为你拐跑了她的合作佣兵?”
“我也不清楚。”成扬说。
谢彤倒没这么好奇,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让成扬以后出公会自己小心。她通过屏幕下达了几条指令,抬头看着李政青:“上校,我需要借助军方的资料库。”
“请讲。”
“我想要海河市所有名字含有琦这个字音的女性名单。”谢彤说,“十四——不,十八岁以上,六十岁以下,以及她们的基本资料。成扬,你继续跟夜鹰接触,套取更多关于这个琦姐的消息。我已派人去跟方文浩手下打听,看他们是否知道这个人。”
“军方在□□也有线人。”李政青说,“我会让他们多留意。”
“多谢。”
李政青笑:“不必。”他环视一圈,又开口:“我会督促底下的人,今天就先这样?”
谢彤为他拉开会议室门,门外早已有人等着,准备带李政青去安顿。等告别完毕,谢彤重新关门转回身,问成扬:“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对琦姐这两个字有反应。”
她叹了口气,将额发拢到耳后:“先看看他会提供什么样的资料吧,我这就找其他老向导多留意的。我对此人了解不深,他出意外调去军队的时候,我刚好在海上服役。”
“意外?”成扬问。
谢彤轻而短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像嘲讽:“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听说他是执行任务的时候,被自己学生击成重伤,还让人跑了。”
成扬点头,大约回想起来当初似乎是有这件事。
谢彤问:“你现在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吗?”
“和夜鹰一同调查琦姐。”
“是。”谢彤说,“公会的核心任务不方便让外人参与,你自己把握行动。看好夜鹰,别辜负我对你的信任。我让阮明征把他带往训练场,你去那边找他们吧。”
成扬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时间已近中午,他朝训练场的方向走去。越近,便越能感受到高昂的躁动的情绪。空地周边是一圈人,围着中央纷纷喊着乱七八糟的“加油”或者“加速”。成扬不禁好奇心起,艰难地找到一个空当挤进去,结果发现被围观的主角是个看不清的虚影。
因为实在太快了。
这是个用来做实战训练的场地,具体方式是规避程序模拟出的子弹。子弹最初速度稍慢,随时间增加而愈加快且密集,被击中一次便出局。宇晴生前最恨这项测试,她力气大,却不够灵巧,只能勉强坚持到恰好及格的时长。
成扬凝神观察了一会儿,动态视力跟不上节奏,子弹在眼中几乎化作雨点般密集的光斑。而光斑间的人影却仍在坚持,根据附近人的惊叹,似乎还游刃有余。
“再快一点!”不知哪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大喊,“已经接近音速了,再加把油超过光速,让我们见识一下时间倒流!”
成扬忍俊不禁,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无聊。他不该在这儿看别人炫耀实力,出去找宁飞才是正经事。刚转身,手臂却被人抓住。
“别走,”一个略有些眼熟但不记得名字的同事喊他,“成扬,你带回来的那个哨兵挺厉害。”
“啊?”成扬说。
对方指着场地中央:“谢彤想要他的数据,阮老师和我们一起撺掇他上场,他一开始还不肯。”
“然后呢?”成扬问,“怎么又同意了?”
同事耸肩:“我们也不能强行把他推上去,只好先放着,去和阮老师一起商量为你安排新哨兵的事情。隔壁组刚好有个合适的女孩子,长得甜美,能力也不错。他在荣誉榜边上看了一会儿记录,突然又自己凑过来,说想试试。”
“试了几个项目?”
“这是第一个。”同事说,“想不到他能这么快,而且坚持这么久,速度和专注力都相当惊人。”
说话的时候,十多秒过去,子弹的射速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一大片虚影沿着地面低低飞过。同事是个哨兵,绘声绘色向成扬描述宁飞的动作,怎么纵身一跃,又怎么在半空后仰,下腰躲过中间三排——“处理得干净漂亮!”他赞道。
成扬却感觉不太对。
宁飞的人影像是一根绷得太紧的线。
没等他走近一点确认状况,场上变局突生。宁飞极快地冲来,抢了什么东西退回去。明明路过了成扬身侧,却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哔哔的警告声响起,表明受训者挑战失败出局。但事情并没停下来。两声枪响——不是模拟,是真实的子弹。周边的哨兵纷纷冲上去,有的按住宁飞的手脚,有的去抢他手里的枪。他们人数太多了,体型也是模拟弹片的千百倍。在这种四面受敌的拥挤的情况下,宁飞速度再快,也逃脱不开,只能如困兽一般被制伏在地上死死挣扎。
他的眼球因充血而变红,咬牙恨恨盯着对面的宿舍楼。
成扬一眼扫过去,只看到一个花白的脑袋,背对训练场。四周人声嘈杂,宁飞突如其来的攻击把他吓出满手心的冷汗。“让一让。”成扬在人群中大喊,信息素也随之四散,“我是他的向导,让我到前面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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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五章 崩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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