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七章 生死(下)

随着他的话,精神波织成看不见的网,向她罩去。“宁飞!”成扬喊道。宁飞应声抬手,六发子弹朝对面的人射去。

她侧身藏入树后,躲过这一波无形的有形的攻击。枪膛已经射空,成扬将弹匣也扔过去,好让宁飞续火。

“这可是叶宇晴的身体。”她在树后说,“你找的新哨兵下手真狠,成扬,也不心疼。”

“你究竟是谁!”成扬说,同时做出手势,暗示宁飞两面夹击。

哨兵已经快手装填好子弹,看到成扬点头,便持枪上前开火。成扬深吸一口气,合拢双眼,专心捕捉对方的精神线。

那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对手,洋甘菊气息的精神波像一只滑不留手的泥鳅。稍微碰到一点,便向两边躲开,朝成扬的后方迂回逼近。精神图景在前面敞开大门,只等四面合围,再将他拖回那可怖的场景中。成扬不敢冒进,只能将自己的力量扩散得更开,徐徐图之。

“你问问宁飞。”她清晰地说,声音盖过消音后的枪响,“这枚戒指代表了什么?”

另一头的战况似乎并非如此顺利,宁飞发出吃痛的闷哼。过了几秒,才答道:“琦姐。”

成扬皱起眉,更小心地靠近那片精神领地。宁飞等不了他的迂回,他必须改变策略。

“什么意思?”他问,企图让敌人说更多话,分散注意力。洋甘菊的精神波依然一触即缩,他别无良策,稍微犹豫片刻,只能用屏障保护好精神核心,全副力量拧成长针从对方的图景上刺进去,扎入一滩乌黑的浑水里。

“我是管琦,别人都叫我琦姐。”

这句话在图景里震荡出一圈圈波纹。

他闭着眼,却看到了无数个骷髅。图景里的神经元延伸出数不尽的轴突与树突,像长长短短的苍白的触手。骷髅被缠绕着悬挂着,随着声波而晃动。这景观如同风拂过风铃,白骨的脚尖与脚尖碰撞出啷当回音。

骷髅林的中央,脑细胞相互交织纠缠,形成大脑的形状。它躺在浅浅一滩水里。透过万千枯骨,有一个女声传来:“你好,成扬。”

成扬悚然睁开双眼。

还是白沙岛的景象,他在这一瞬重回人间。战斗已经分出结果。枪握在管琦手上,枪口对准宁飞。他的哨兵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一点小惩罚。”管琦说,“我得提醒一下他,探针是怎么来的。”

“那……”成扬问,声音干哑,“宇晴呢?”

她偏头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头:“脑死亡,身体归我了,回收利用。”

宇晴果然还是不在了。

仿佛有冰水漫入胸腔,成扬突然冷静下来——甚至有些冷静得过分了。他点头,最后问道:“你要杀我?”

“原本准备杀了。”她说,“但现在觉得有点浪费。还是之前那句话,你跟我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成扬没说话。宁飞还在枪口下,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其他选择。

“真麻烦。”管琦小声自语着,将宁飞踢到成扬脚下,转身将手枪对着成扬,“你带着他,走在前面,我为你指路。”

宁飞明明已经意识不清了,却仍死死咬着下唇,颤抖着忍痛。成扬弯腰把他抱起来,一只手托在后脑。顺着他的动作,宁飞自然而然地侧过来,脸贴在怀里。他身上全是汗。成扬想,是不是应该为他做个伤害转移。

管琦突然发声:“我警告你,最好别有任何小动作。”

“没有。”成扬说。

一只萤火虫悄无声息地从口袋里飞出来,沿着成扬指尖绕了半圈。成扬懂了它的意图,眨眨眼,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它扑腾着翅膀,开始亲昵地蹭宁飞没有血色的脸颊。

他们沿海而行。

街边一幢连一幢,全是低矮的欧式建筑。森白的外墙染了年月留下的黄斑,又被爬山虎苍翠的枝叶掩住。摄像头通常安置在窗沿下方,却全被破坏了。四周空无一人,只剩海风穿透绿叶的轻微的沙沙声。

“前面右转。”管琦说。

成扬沉默地听从她的指示,拐入一条细窄的街。两边的墙只比肩膀宽一点点,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调整一下抱着宁飞的姿势。

“别磨蹭。”管琦说,“就快到了。”

他被指引着向前,在一扇破旧的小木门前停下。“是这里吗?”他问。

“开门。”

门朝外开,里面是一段漆黑的向下的楼道,看不见底。潮湿的空气与淡淡的腐烂的气息一同扑面而来。萤火虫扇动了一下翅膀,蛰伏在衣袖间。成扬扶着墙,小心翼翼向下走:“为什么要我们来这里?”

管琦说:“我想见见你的精神体。那天早晨你在桥头,逼退了秃鹫近百人手,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当时你……”他问,“不,当时宇晴还不是你。你也在场?”

“我不仅在,而且离你们很近。”管琦笑着,轻柔而缓慢地补充了一句,“是我杀了叶宇晴。”

萤火虫在他的袖口冲撞。

“是你。”成扬将一瞬间激烈起来的心跳压抑下去,深呼吸,让腐朽的气味在肺叶间循环,“你怎么办到的?”

“现在还不是解答的时候。”

向下的楼梯见底,四周没有光,他睁着眼,却找不到路。成扬站定,低声说:“别用宇晴的身体。我与她的契合度不够,你见不到我的精神体。”

“左转六十度。”管琦冷冰冰说道,“多了,再转回去一点。没错,就是这个方向,继续走。我喜欢用她的身体,年轻漂亮,还是个哨兵。”

“你不能这样做。”

“那我该用谁的身体呢?”管琦问,“被我拐来的那群小哨兵的?纪永丰的?宁飞的?”

“你自己的。”

管琦不理他的话头,自顾自轻飘飘地说:“宁飞应该不错,听说他与你的契合度相当高。要是通过他的眼睛,我一定能看到你的精神体。”

“你用不了。”

“哦?”

“宁飞也是哨兵。”成扬指出,“他的实力不逊于宇晴。如果你能用他的身体,一早便据为己有了吧。”

管琦说:“站住。”

成扬停下脚步。

黑暗之中,管琦按下一个开关。啪的一下,而后有重物缓缓升起。等一切动响落定,她指挥道:“好了,走吧。”

成扬迈开步子,边走,边继续说:“我猜,你只能用宇晴的身体。因为她是脑死亡——”这三个字在他心里扎了一下,“——而其他一切生命体征都在。”

“你很聪明。”管琦说,“但你还是想错了。不论是脑死亡的叶宇晴,还是脑袋里安了探针的那群小哨兵,他们的身体我都能用,只要我高兴。宁飞确实是个例外,但这无所谓。我按一个按钮,就能让他痛得受不了。”

成扬沉默片刻,突然说:“我明白了,宁飞的探针植入得最早。”

“不错,初期半成品。无可避免的缺陷和误差。”

“那你打算怎么获取我的精神体?”成扬问,“为我进行手术,植入最新的探针吗?”

管琦在他身后笑了。

腐烂的气味越发浓重,路似乎已经快到尽头。萤火虫似乎有些按耐不住,想要飞出去。成扬握住袖口,在心里对它说,冷静,再等等。

他低声问:“我只是想不通,你都已经胜券在握,为什么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你已经见过我的真面目。”

“哦?”他问。

管琦轻声下令:“停。”随后是一连串细碎的声音,手枪保险栓拉下,钥匙叮呤入锁,锈蚀的金属门轴吱呀地动。她慢悠悠补充道:“提醒你一下,枪还在我这。带着你的新哨兵,一起进去。”

“这是哪儿?”

“术前VIP病房。”她最后说,将门哐当一声关上,反锁。人随脚步声一同远去。

没有灯,也没有窗户。成扬先找到一片地,将宁飞放下,再跌跌撞撞摸索四周的环境。除一扇铁门以外,四周全是墙。墙上斑斑驳驳全是划痕,不具有特殊意义,估计是先前的囚徒用来发泄心中的绝望与恐惧的——在漆黑的环境下,分不清白天黑夜,久而久之,对时间流逝也失去了概念。

他踢到一个尿壶,空的,找不着床。宁飞仍未醒来,呼吸依然粗重得发着抖。成扬叹了口气,将他拖到门边空气较为流通的地方。管琦应该已经走到听不见他们动静的地方。一个毛茸茸的头蹭到成扬怀里,湿漉漉的长着倒刺的舌头舔舐他的手背。

“别担心。”成扬轻声安慰,“我会把你们都带出去。”

萤火虫的尾部没有光,他只能凭着感应知道自己精神体的位置。它绕着黑猫的脑袋飞了半圈,在成扬的手背短暂停滞了片刻,穿过门的缝隙飞进一片寂静的黑暗里。

向导叹了口气,压下心里杂乱的思绪。他低下头,与宁飞的前额触碰在一起,合拢双眼,融入宁飞的意识表层。

笼子小而闭塞,挤得宁飞蜷缩成一团,难受得不得了。栅栏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尖利的刺,扎进身上大脑里,鲜血渗了出来,伴着割裂的剧痛。

有人将他从笼子里放出来。

顺着一条闪着绿光的小路,他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阳光洒落在全身,暖洋洋的,让他不由自主地眯上眼想抖一抖毛,再打个滚。脚下是柔软的泥土和青草,踩上去,便是一个梅花形的小脚印。

不能随便踩,他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可他实在太喜欢、太喜欢这里了,想永远地留下,就当一只猫也好。风从身后吹来,万千草叶窸窣作响,草尖轻蹭着身上的毛。他僵硬地凝固着,闻着周围的气息,不敢动。

“放松。”成扬说,“先在我这里休息一下。你的探针还不太稳定,要等一段时间才行。”

他半信半疑,探着脑袋看了一圈,却找不到说话的人。整个世界在规律地响动,平缓而有力,如同心跳的节奏。他撑不了太久,便放松下来,放低身体伏在草丛间,喉咙里漏出咕噜咕噜的舒服的声音。

“这是你的精神图景吗?”他低声问。

“是的。”

他无意识地侧脸趴下:“比我的好看多了。”

“这没什么可比性。”成扬温柔地安慰道,“每个人的精神图景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很美。嘘,睡吧,好了我叫你。”

那是一个安稳而美妙的梦。

醒来之前,他又回到了小笼子里,被一层又一层的堡垒与高墙锁住。但心跳的韵律仿佛还在胸腔回荡与共鸣。宁飞睁开眼,看到囚室,还有坐在另一头的成扬。

“感觉如何?”成扬问。

他不能说很好。腺体里还有残留的微末的疼痛,肚子也饿,战斗力大约只有原先的七八成。但成扬把他照顾得相当不错,如果全靠自己,他得花更长的时间恢复。

“没事了。”他说。

成扬指了指铁门的方向:“刚才有人来送吃的。可是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怕弄洒了。你能帮忙取一下吗?”

“好。”

门下方有个往内推的活动门,想必是通过这里来送饭的。地上摆着两个盘子,装着汤,还有一条干硬的面包棍。宁飞将东西转移到成扬身边,也一同坐下,握着成扬的手腕告诉他食物在什么位置。

在这种无光的环境下,向导就像个盲人。

宁飞想起偶然几次短暂的失去视觉的经历,彻底的茫然和失措让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探针将他的感知导回正常区间。

“谢谢。”但成扬答道,声音和手一样平稳。他摸索到面包的中段,撕成两半,将比较大的那部分递给宁飞,“吃吧。”

“你先别吃。”哨兵说,撕下一小块,“让我试试,琦姐可能会下毒。”

哨兵试毒一向是传统,他们味觉更为灵敏,能觉察到食物中异样的成分;代谢与抵抗力都比常人要强,受到的毒素危害也更轻一些。成扬来不及阻止,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食物,低声说:“我让精神体出去探路,摸清楚地下通道的结构,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把消息传回公会。”

面包干且硬,他端起餐盘,舔了一小口汤。没有特殊的味道,但还需要等十分钟,才能确认东西确实是安全可食的。宁飞说:“等会儿我可以先去试试能不能将门锁掰开。”

“先别打草惊蛇。”成扬说,“管琦能用哨兵的身体,一定测试过这些门的受力。你一个人恐怕很难做到,等我的精神体回来了,可以试试控制其他人,与你一同施力。”

“好。”宁飞说,顿了顿,又问,“那,叶宇晴……?”

“她回不来了。”

成扬的表情埋在阴影里。宁飞侧头看过去,小心翼翼将指尖放在他的手边,轻声说:“我很抱歉。”

成扬浑然不觉,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在膝盖间埋了一会儿头,又仰起来,怔怔朝着宁飞的方向。他终于流露出一些埋藏在心里的情绪,却是压抑而自制的。宁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成扬终于缓慢地摇头,自言自语一般说:“管琦会付出代价的——你的探针,公会的爆炸,宇晴的死。”

“嗯。”他应道,“食物没毒,吃吧。”

管琦并没有刻意虐待自己的囚徒。她安排了人手送饭,三餐齐全。虽然营养价值不高,但好歹能填饱肚子。剩下留给宁飞和成扬的,便只有等待——等待管琦的判决,或者精神体送来好消息。

这是一个漫长的无聊的过程。

宁飞本已经习惯了等待。他能在一个地方潜伏很久,保持同一个姿势,直到子弹将目标贯穿;也能栖身于更糟糕的环境里,不吃不喝,逃避追捕他的人。可那时他的身边没有成扬——他的向导。许多他自己可以接受的事情,放在成扬身上,便变得难以容忍了。

“要是我没有输给琦姐就好了。”他突然说。

“这不怪你。”成扬说,“我的精神力也拼不过她。她太具有侵略性,而且操作技巧也相当熟练,不像是个普通人。她本身是向导吗?”

“我不知道。”宁飞摇头,“虽然一开始是她在街上捡到我,但后来手术、受训的过程中,她很少出现,我也无从分辨。我只记得一些衣服与器械的标识,她应该和军队脱不了关系。”

成扬想了想,说:“应该是这样。这片地下通道和囚牢明显是殖民时期凿出来的,很有旧式风格。四十年前军方全面接手,管琦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将我们塞进来,而不惊动军队,没有一些关势力的话,实在不可能。”

“她为什么要将我们关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成扬说,“她对我说,是想获得我的精神体。”

宁飞霍然抬起头,咬住下唇,看向成扬。

“她还打算在我的腺体里植入一根探针。”

“不能让她这么做!”哨兵说,语气急切,“太危险了。当年在我开刀之前,医生告诉我,手术的成功率不到30%。我们得抓紧时间逃出去。”

“30%?”成扬问,“现在不可能这么低。纪永丰可是拿公会里的哨兵来做了实验,几乎没有意外丧生的记录。”

宁飞一时语塞。成扬叹了口气,伸出手指碰了碰他后脑腺体的位置:“别担心,我们能出去的。管琦很强,但她不可能没有弱点。”

成扬的指尖非常温暖。

“我会保护你。”他低着头说。

成扬用掌心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后收回手,站起身。“我的精神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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