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临江广场占地五十六万平米,两边铺着大片草坪,茵茵绿草间点缀着零星的花坛与灌木。再远一些,便是办公区,成片的写字楼林立。今天雨后初晴,写字楼的玻璃幕墙被冲洗得锃亮,映着湛蓝的天。其中有一座九十八层高的椭圆形建筑拔地而起,鹤立鸡群一般立在写字楼里,自上而下俯瞰整个临江广场和茫茫江面。
渺小的成扬站在广场中央,背对这座高楼,看着四周的商贩和来来往往的人。
他记得以前休假的时候,宇晴很喜欢来这里。找一颗大树,铺一层毯子,一躺就是一整天。小商贩的吆喝此起彼伏,一声又一声,尾调拖得悠长,仿佛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慢了。有次他去广场边上买小望远镜给宇晴玩。宇晴举着望远镜,懒洋洋向他描述对面楼上的人长什么样,在做什么。
“和我用肉眼看也没区别嘛。”她说。
于是成扬佯怒,一把将望远镜夺过来:“那就还给我。”
另外一次,有个玩闹的男孩尖叫着跑到他们乘凉的树下,撞在成扬怀里。男孩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抬头看成扬一眼,又差点大叫出声。
成扬忙伸手比出噤声的手势。男孩捂住自己的嘴巴,点点头,双眼却还是亮晶晶地盯着他。小朋友的大脑向来藏不住话,成扬连探知的步骤都省去了,就听到一串激动不已的想法——
“是上周五救了爸爸的大哥哥大姐姐!”
“大哥哥好厉害,我以后也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宇晴噗嗤一声笑出来,向成扬提醒道:“又忘了吗?我们和这个小朋友上周刚见过面。”
成扬再怎么不擅长辨识人脸,当时也该反应过来了。第一次面对这样充满崇敬和期待的目光,他从面颊红到耳根,呐呐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被宇晴取笑了很久。
“成先生。”
他如梦初醒地转身,看到三步外有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朝他伸出右手:“我是猎豹的助手。”
成扬点头,与那人握了握。对方掌心粗糙,手指粗而有力,虎口处有长期握枪留下的老茧。他把心思放回对话上,问道:“猎豹本人不来?”
“老板有事在忙。”
“那我们昨晚协商好的委托呢?”
“非常抱歉,我们不能接。”
男人脸上挂着礼节式的微笑。成扬只能点头。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他还是隐隐失望。助手先生沉默片刻之后,后退一小步,试探一般说:“如果成先生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了。”
“既然来了,就顺便多聊几句吧。”
助手的脚步稍稍移动,像是微弱的挣扎。一秒之内,这点挣扎也消失了。他被信息素牢牢捕获在成扬面前。
“成先生。”男人梦游似的开口,“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上头有风声放下来,警告我们不能接你的活。”
成扬诱导着问:“上头?”
“官方的人。老板告诉我了,还交代我通知其他关系好的同行。”
——也顺便通知成扬自己。
成扬叹了一口气,对其中的潜台词心领神会。猎豹既警告了他,让他欠下一个人情,又不着痕迹地把自己撇清——反正消息是他入侵大脑得来的,而猎豹只是送来了一个精神防御力薄弱的助手。成扬挥手放对方离去,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皱眉看着上头的名单。
官方的人。
也许他前一天去找宁飞的举动已经引起公会的主意。
本子上第一个名字是猎豹。成扬按下圆珠笔的笔芯,用力把它用三四条横线划掉。他不知道猎豹的消息已经传了多少家,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选择。很可能到了最后,他唯一的希望还只能落在夜鹰头上。
成扬按耐住心中的焦躁,收起笔纸,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宁飞也刚划掉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
他于临江广场边最高楼里,站在窗前。狙击步/枪已经架好,ChayTec M240标准型,以及点四三三口径的子弹。瞄准镜没有镜片,所以不会引起任何反光。他放下所有不愉快的心事,一心一意进入工作状态。他把下巴搁在托腮架上,找到近四千米外的目标,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调整弹道。
目标人白鹏,五十岁的中年男性,在台前慷慨陈词,讲到激烈之处手舞足蹈。宁飞眯起眼时,甚至能清除地看到他脸上细微的皱纹和肌肉的抖动。
是时候了。
手指扣在扳机上,按下,又松开。巨大的后座力让他肩膀微震,但宁飞保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透过瞄准镜朝远处眺望,以备随时补枪。
白鹏死了。
——刻骨的杀意。
成扬如同被一泼冰水当头淋下,猛然抬起头。作为一个向导,他曾在其他场合反反复复体会过这种感觉。随之而来的,通常是不好的事情,比如人质的死,撕心裂肺的哭号,当头掷来的沉重谴责,以及悔恨。
在这片区域的哪个角落,一定出了什么意外。
他冲到卖玩具的摊贩前,扔下一声“抱歉”就拿起望远镜,循着杀意的来源追寻。高楼从上到下数到第三层,左边第二间房,半开的窗户,枪。
狙/击/枪的左侧站着一个人。
尖叫声和警笛声从几千米外传来。宁飞放松心情,准备收拾东西撤离现场。他脱下沾满硝烟味的衣服,换上另一件白衬衫,扣子扣到一半,突然嗅到了微弱而独特的青草的气息。
宁飞动作顿住了,站在窗边向下看。成扬正在临江广场上,举着望远镜也看着他。这一瞬显得安静,而又遥远,成扬清晰得就像散落在他沙发上的照片。
成扬摸着腰间的配枪,眼睛丈量着宁飞心脏的位置。对方下巴压低,手放在第四颗扣子上,胸膛半敞。
除了向导的感觉,成扬没有半点证据,在了解事态之前也不能贸然采取任何非法行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宁飞将扣子从下往上继续扣好,移动的手臂时不时遮住要害。成扬的目光也一寸寸向上移动,途经微微凸起的喉结,最后落在眉心。
他也没错过对方嘴唇的小动作。宁飞不出声地,对他做了两个字的口型。
那两个字让他的指尖从枪套上滑落。
对讲机响起来,他的同事们大喊——
“紧急事件!云浮区发生枪击案,白鹏遇刺身亡!”
“我听到子弹的轨迹,凶手在北方。”
“北方各区巡守人员注意分辨硝烟味。”
夜鹰侧身隐入窗帘之后,顿时无影无踪。
成扬放下望远镜,迟疑了片刻,按住对讲机报告:“凶手在四季酒店九十六层,逃得太快,看不清脸。你们联系酒店工作人员,我尝试上去追捕他。”
九十多层的高楼,自然不能走楼道。成扬跑进大堂,朝服务人员亮出向导证,边冲到电梯门前边大喊:“有命案,请配合!”
两个小姑娘几乎要吓晕在前台,电梯边的管理人员也被他吼得一愣。成扬瞄了一眼,看到他插在胸前口袋里的钥匙门卡,当机立断把此人拽入电梯,按下九十六楼的按钮。
他在上行的电梯里心急如焚。过了一会儿,同事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已接通四季酒店监控网络。”
成扬回复:“我正在六十五楼处,大约还需要一分钟才能进入现场。”
对面安静了半秒,才有声音:“你在电梯里还是楼梯里?”
“电梯。”
此时成扬已到九十六楼,凭着良好的方向感找到对应房间,用信息素指使工作人员开门。
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持好枪,小心谨慎地贴墙走进去。入门处是一小段走廊,右转浴室,里头空无一人。他回身往客房走,看到窗帘被风吹得高高飘起。这边也是空的,只剩一座枪架在窗前,一个黑箱子大开着放在桌上,还有一件穿过的衣服被扔在床头。
“人不见了。”他对对讲机说。
对讲机那头的人已经换了一个,是他的导师纪永丰:“酒店的监控画面已经被替换,凶手肯定还有同伙。你先回来吧,剩下的事情交给警方。”
回到公会之后,是姚景行为他做的笔录。他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清凶手的正脸,也没看到开枪的瞬间。只是感觉到杀意,并且目击到凶手站在枪的旁边。
姚景行纠正他的说法:“这种情况,只能说那人有很大嫌疑。”他的好友关掉录音装置,把整理出的受害者资料推到他面前。
死者白鹏,五十一岁,是一位军方的中层干部。事发当时,正在云浮区进行安全教育。他的履历表上只写了参军日期和目前的军衔,除此之外全是机密。看上去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却被宁飞狙杀了。
姚景行问他:“有什么感觉?”
他想了想:“感觉?”
“连军方的人都敢下手。”姚景行说,“他要是注意到了你,会不会改天也把你崩了?”
成扬叹了口气,放下资料。姚景行见他怏怏不乐,忙拍了拍他的肩膀,换上轻松的语气安慰:“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也别太担心。广场上的人这么多,他怎么凭什么单单看见你一个呢?”
——就凭信息素的气味,就凭宁飞其实是个五感灵敏的哨兵。成扬摇头,将思绪埋回心底,换了个话题问:“嫌疑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总之,他虽然换了衣服,但还是留下了轻微的硝烟味作为线索。我们的人追查到江边,味道突然断了。”
“跳江了?”
“谁也说不准。保险起见,好多人被留在岸上吹风,观察是不是有人游泳——虽然我觉得嫌疑人经验老道,恐怕不太可能被抓到了。就算万一被抓到,请个好律师,也未必能定罪。目前的证据太少,没法形成证据链,而你的证词又不是那么硬……”
是的,不那么硬。
而且他是故意要隐瞒的。
因为宁飞对他说了一个名字:谢彤。
谢彤,是海河市哨向工会最高机构里管理哨兵的总负责人。当时他与宇晴的任务在最高机构内部转了一圈,最终是由她出面,转交给导师纪永丰,再由纪永丰发布给他们。
她也是知情人。
而根据宁飞的意思,莫非她就是内鬼?
可无论如何,成扬没法放弃这个摆在自己面前的机会。他已经到了这种境地。就算是个圈套也好,他得找个机会再去见一次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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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下这章,可能还需要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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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 硝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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