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出兵
流影找到秦墨时,大将军盘膝坐在沧珏的衣冠冢前,掌心朝上搁在膝盖上,双眸紧阖,状若入定。
影卫小心谨慎看了眼石碑前,两坛酒中有一坛已然空空荡荡,另一坛酒虽已开封,却和旁边的叫花鸡一样纹丝未动,整整齐齐摆在一起,和过去几年的场景一模一样。再看看将军身边,唯独那把将军雨天必随身携带的油纸伞,不翼而飞。
流影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强行忍着没有出声询问。
“将军。”他道,“宫中刚刚来人,说圣上传唤将军进宫面圣,朝中有要事相商。”
秦墨眼皮也不抬:“不去。”
雾忻山谷一役折损了沧珏后,他每逢今日都会格外霸道执拗,任凭宫里天翻地陷,只要不动摇国本,他就敢抗旨不遵。
皇帝聂越璋其实深明这一点,——某种程度上,当年雾忻山谷惨败,也跟当今圣上决断失误,临时抽调大批人马去了另一条边境线脱不了关系——在一定的问心有愧作用下,每年今日,他也尽量顺着这个年轻而战功赫赫的将军,对他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努力做到君臣相安无事。
但是换句话说,圣眷恩宠时你可为所欲为,若上意有变,疑心大起,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给双方造成不可弥合的猜忌。
流影自幼跟随秦墨,在宫中也算见多识广,自然知晓厉害。
因而他道:“将军,此次事件不同以往——韦褚使臣未出大云边境,全数离奇身亡。消息传回,已隔了六日。”
秦墨睁开眼,眉峰不自觉皱起,看向躬身听命的流影:“……真有此事?是克亚立那批人?”
“应是他们没错。”
“是何人发现,死因为何?发现凶手的线索了么?”
流影沉默片刻,回他:“韦褚使者的尸首……听闻是在雾忻山谷,被当地山民进山采药时发现。场面据说非常混乱,那些人死状凄惨,均无全尸,起初山民还以为如此残暴,乃是野兽所为。”
秦墨愣了,脑海中迅速掠过雾忻山谷易守难攻的地形。
那地方唯有一条河涧通达内外,两侧山岭高耸,极易埋伏,如此说来,极有可能是有人提前设下陷阱,专等韦褚使臣进入河谷再进行斩杀。然而大云通往韦褚的道路不只有雾忻山谷这一条,克亚立等人熟稔两国边境出入口,并不是非挑选这条偏僻路径不可。
所以,他们是被诱使进去的?
他面色不自觉凝重起来,自沧珏衣冠冢前立起身,回首看了看青石碑上苍劲有力的碑痕。
“老友,事出突然。”他对那沉默不语的碑石,歉意道,“使者被杀,于两国和谈是巨大危机,只怕韦褚那边已然纠集兵力,预备来讨说法。欠你的,待我回来后再还。”
他对流影道:“走罢。”
流影欲言又止,低了头,乖乖跟在他身后。
陵子游已在议事厅中团团乱转了好几个回合,秦墨乍出现在议事厅门口,他就心急火燎迎了上来:“将军……”
“韦褚使臣被杀一事,我已知情,你将朝服拿来,这便随我进宫面圣。”秦墨一厢说,一厢朝书房走,陵子游跟在他身后,又不敢大声喧哗,只压低了声,急急忙忙暗示他,“将军,将军,裴相来了。”
秦墨猛然刹住脚步,陵子游砰地一下撞上他后背,只疼得鼻子皱成一团。
秦墨回过身,奇道:“裴温离来作甚?”
这种事关军机的重大时刻,他不好好待在宫里,与皇帝、百官共同商讨迎敌之策,巴巴的跑来他定国将军府作甚,难不成还亲自迎他入宫么?
陵子游捂着撞疼的鼻子,看自家将军一脸浑然不觉的模样,干巴巴的提醒他道:“属下以为,裴相之所以亲临将军府,是为着韦褚使臣送命的地点。”
秦墨道:“韦褚使臣送命的地点……”
他猛然一怔,不敢置信的看向陵子游,再看向始终跟在他后面,满脸想说又不敢说的流影,他二人均是一副蔫头巴脑的模样。
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袭上心头,是被无端曲解的愤懑,又是欲辩无词的憋屈,还混杂着数十年来建功立业出生入死,末了却被疑心生暗鬼的被背叛的苦楚。
“好,很好,”秦墨兀地冷笑起来,长声道,“原来如此,他们怀疑是我。”
他一连说了两个很好,咬紧牙关,问陵子游:“裴温离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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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温离在他书房,负手而立,目光逐一扫过定国将军书房里陈设。
和他想象的大不相同,堂堂一品将军,书房里除了一个宽大的梨花木书桌,一把太师椅,一个供休息的卧榻和一个摆满兵书的立架外,再无别的像样装饰。
寻常官员书房里,怎么着也得附庸风雅挂上几卷画轴,摆上几个瓶瓶罐罐来装饰八宝阁,讲究点的还在书房里燃个香炉,熏点宁神香。而秦墨书房里除了兵书就是公文,厚厚一沓摆在案头,唯一一张挂在墙壁上的,是大云地形图,上面用毛笔勾勒出各个重要关卡、河岸、海岸和边境线,以及密密麻麻只有秦墨自己看得懂的标记。
这跟他当初乘坐的将军府的奢华四驾马车,全然不在一个风格上,简陋寒酸得惊人。
秦墨推门而入时,裴温离正看着他书桌上一个还未雕刻成型的竹制小玩意出神。那是他昨天听闻秦若袂有身孕,着手开始雕琢的一个鼠型竹偶,刚刚雕出老鼠后半截翘着尾巴的身子,前端还是一截完整的青翠竹身。
定国将军大步走过来,老实不客气的抓起竹老鼠半成品,一把塞进书桌下方的屉格里,冷冷说道:“裴相大驾光临将军府,真让秦某蓬荜生辉。”
裴温离心思还没全然从那竹老鼠身上移开,颇为可惜的追随着看了看那个屉格,无奈被秦墨侧身挡住。
他道:“没想到秦将军闲暇之余,做的这些小玩意还颇为可人。”
他语气中含有追怀某事的温和之意,奈何秦墨听不出来。
秦大将军冷笑道:“雕虫薄技,不值挂齿,让裴相见笑了。”
他心下极不痛快,也不肯跟他虚礼,索性单刀直入:“无事不登三宝殿,裴相专程来此,所为何事,便开门见山的说了罢。”
他语气不善,横眉冷对,端的是一副不欢迎他的样子。
裴温离内心暗叹一声,只道:“裴温离相信将军的人品。”
话留三分,他不点明是为何事,但两人皆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
秦墨挑眉:“哦?”
“事态紧急,想必将军回府的路上已然知晓了大概。韦褚比我朝早谋划几日,如今边关想必不稳,亟需将军即刻率兵上路,镇守边境。裴某带来了圣上口谕,请将军收拾行装,传令天虎军三千精锐,今日之内,最晚不超过子时动身。”
虽则火速出兵,在秦墨的料想内;但换作裴温离来亲传圣旨,看上去就像他听命于他一般,莫名的心头不爽,怎么着也要怼上一怼。
秦墨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知裴相给此次出兵,安排了多少粮草辎重?”
“实不相瞒,在收到韦褚使臣身亡的消息后,裴某已然会同户部,派专人走水路进行粮草督运,待将军点阅人马,整装出行时,粮草辎重约摸比将军快上一日,会在中途候着将军。”
裴温离对答如流,似乎专门埋伏在那里等他提出这种问题,然后直接把“料敌机先”四个大字甩他一脸。
“……”秦大将军长长吸一口气,把那种被怄得厉害的憋闷压下去。
他越过裴温离往外走,“既是如此,秦墨不敢贻误战机,这便着手准备启程。裴相圣旨传到,请自便吧,恕秦某无暇分/身招待。”
谁知裴温离跟着他,亦步亦趋出了书房,“将军客气,其实裴某亦是随同人员之一。”
秦墨猛然回头,被雨水打湿还耷拉在肩膀上的墨色长发,几乎要原地炸毛竖起:“你一介文臣,跟去边关作甚??”
裴温离温和有礼的笑道:“两国和谈即便不成,有些文书上的处理工作,有文官在,置办起来会方便些许。”
这就已经不只是睁眼说瞎话了,而是赤/裸/裸当他秦长泽是个好诓骗的大傻瓜——要处理文书工作,随便找个令史什么的就成了;再不济他军中莫非没有自己的文书,非得大张旗鼓,派个一国丞相纡尊降贵做这种事?裴温离你撒谎也撒得尽心一点,尊重对手一点行不行?
而当朝天子,表面上派裴温离来传他口谕,打着以军机要务为先的幌子,实际上却是派了个督军,全程对他行监视掌控之实!
派谁不好,派裴温离!!!
秦墨委实无法,裴温离敢如此放肆,必是得到了圣人的授意。
不让他跟着,一则有抗旨不遵的嫌疑,二则越发显得他心虚。他硬邦邦道:“宫中近日无事需要裴相费心了?”
裴温离温和回他:“大云与韦褚迫在眉睫的战事,就是裴某最挂心的事。”
尤其是当这件外交大事当中,又牵涉到定国将军罔顾国体,擅动私刑的话。若不查清楚,只怕寝食难安的不止皇帝一个人。
他还穿着那件上朝的官服,来不及换过便匆匆乘软轿赶来了将军府,形色匆忙而鬓边微乱。
秦墨注目他半晌,忽而抬手挑起他鬓边垂落一缕碎发,握在手心,笑了起来:“裴相身子矜贵,竟甘愿吃这行军跋涉之苦,秦某唯有感慨丞相高义啊。”
他慢慢给裴温离将碎发捋至耳后,常年持枪动武留下的薄茧有意无意自裴温离白皙的脸侧擦过,稍稍用了点力,擦出一道浅得几乎看不着的红印。
他人也贴近了些,压着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低低道,“可莫怪本将军没把话说在前面,裴相想跟,秦墨就让裴相跟;届时若是丞相受不了苦楚,便是哭着央求本将军,亦是无用了。”
他这话分明挟了威胁恫吓之意,为了不让旁人听了去这昭然若揭的恐吓言辞,又凑得极近。
裴温离眨了眨眼,长长的眼睫随着他眼皮眨动而快速的颤了颤,脸颊飞上一抹奇怪的绯色。
他仿佛被秦墨恫吓住了,不堪威胁的后退了一步,拉开跟他的距离,呼吸才稍许通畅了一些。
裴温离垂着眸不看他,然而语句清晰,毫不退让:“裴某已有心理准备,将军宽心。”
“哧。”秦墨拂袖转身。
他转身的一瞬,那种逼迫得裴温离难以呼吸的窒闷感顷刻散除,他不易察觉的松了一大口气,只觉方才被秦墨碰触到的脸颊发烫得厉害。
秦墨扔下一句:“回丞相府收拾你的行装,亥时将军府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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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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