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静楚王聂重维兵败落狱,朝野大哗。
一时间,朝堂内外风声鹤唳,与静楚王私下里有过往来的官员人人自危,大云高层好一阵兵荒马乱。
聂越璋以剿除乱党为借口,趁机清理了一波人。其中有证据确凿为聂重维所用之人,有同他过从甚密之人,有为聂重维起事出谋出力之人;也有不少只是与静楚王泛泛之交、甚至仅有寻常人情往来之人。
大云皇帝本着宁可错杀决不错过的铁血心态,借故将登基以来看不顺眼或早就心怀耿耿的臣子,尽数清除出了百官之列,摘的摘乌纱帽,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数日之间,全朝官员狠狠换了一次血,就连救驾有功的秦墨手下武官,亦有八名被牵连,谪贬去了边关。
这些受惩治的官员中,唯独没有裴温离的人,似乎皇帝对这位丞相信赖有加,认定举朝上下唯独裴相忠心耿耿。
这种明显的偏向,在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稳住阵脚的朝臣们心中惹起的不快自不必说。
秦墨那派武将们,素来和文臣那派不对付,这回看自家这边,不仅是定国将军含冤遭囚,还有不少骨干离开了京师,元气大伤。再看裴温离嫡系官员,稳如泰山,各个走路带风面带桃花——不免新仇旧恨,一齐上头,朝会时大家互相挑鼻子挑眼,把本就草木皆兵的气氛搅和得越发剑拔弩张。
对此,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没了从前试图调和的模样。
清除朝堂余孽、查抄静楚王府、给相关人员定罪、派遣使节向韦渚国君送去克亚立等人案情陈述的国书,各项事宜纷至沓来,朝堂内外一连忙碌了数十天,等到大云二皇子与韦渚国女漪焉的婚期终于定下,时已至仲夏。
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不欲在热浪滚滚的朝堂上再添一把干柴,入夏以来这段时日,裴温离始终称病在家,仅以书信回复圣人垂询,并无一日在人前现面。
“自恃功高、妄以挟主”“心怀叵算,欲一举拔除政敌”“救驾途中受了暗伤,确为抱恙在家”——从这场政/治/清/算中幸存下来的百官们,对裴温离传什么的都有。
“你说你,费了这么大劲,干了这么多活,真没几个惦记你好的。”
丞相府里,本就穿着清凉的异族男子,身上早已换了轻薄得几近透明的轻纱,犹嫌躁热得慌,整个人趴在凉亭里的白玉桌上,像贪凉的小动物一般把自己翻来滚去的换姿势。
他这么随性的评价着从宫里听来的流言,手里把玩着裴温离的那把古旧竹笛,眼里还紧紧盯着桌对面那人手里的另一根尾端栓有翠色流苏的木笛。
他动了动眼珠,突然就转变话题,懒洋洋的说:“哎呀……之前那些韦渚人送你的紫玉笛,单看精细奢贵,好不雅致;怎地同这把木笛比起来,陡然就变成了味同嚼蜡的俗物?你把木笛送我瞅瞅,阿傩揣摩揣摩,那秦长泽在上头是下了什么妖法不成?”
凉亭外蝉鸣聒噪,热风习习,裴温离却披着一件大氅,畏寒似的捧着热茶,脸色也苍白得似与眼前的白玉桌同色。
身段笔直端正,声音虽然虚软,仍平定温和。
他道:“你早些将心思放到练习笛音技巧上来,便不用成天去寻这些身外材质。须知器具呆板,不过是承载七情六欲的死物罢了。”
阿傩道:“说得一套套的,任何笛子在你奏来,又是一番动听滋味。你只是唬我罢了。”
“此次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我何苦诓你?”
裴温离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咳出一丝病态的红晕。
阿傩立时伸手去探他脉象:“今日出来时辰够久了,不能再见风,回房去。”
裴温离应了,正要撑着桌子起身,忽听下人来报:“相爷,定国将军求见。”
裴温离半站的身子便僵了一僵。
阿傩看他有坐回去的架势,扭头便冲报信的家人道:“你告诉他相爷身体不适,不见。”
“阿傩。”裴温离无奈,“他不轻易拜访丞相府,此来必有要事。——请将军来凉亭一叙。”
阿傩跺脚道:“他来找你就是要事,你养病不是要事?我告诉你那蛊不能操心,不能情绪大起大落,还告诉你要回房躺着,我说的话就不要紧、不中听?再说了,即便舍不得他跑空,你就不能在寝房里隔着屏风见他,叫他心疼心疼你替他扛的那些毒伤?”
裴温离道:“你看不下去,你便先行避让。”
“你!!!”年轻的南疆男子瞪大了他那双异色眼眸,哼道,“你怕我跟他说你替他承伤的事?我偏要说,不止要说这一桩,还要把这几年来阿傩看到的,桩桩件件,大大小小,全都给他讲上一遍,看他的煌煌威名,是谁在暗地筹谋——”
“阿傩!”裴温离微微提高了声调,口气并不严厉,却自有一番冷利。
“阿傩,我带你回府,教你东西,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你忤逆。”他道,“若你所为过分,就不要再留在我丞相府。”
阿傩在他这种陡然降温的语气中,怏怏不乐的撇起了嘴。
似要反驳,又似是担心他当真说到做到,将他驱赶出去。
闷闷的看了他半晌,重重哼了一声,也重新坐回他那侧的椅子上。
“不说就不说,”他硬邦邦的道,“但是阿傩必须在这里看顾你。”
他是担心他身体承受不住,也担心秦墨纠缠时间太久,所以坚持要在这里一同陪着。
裴温离知他一片赤诚,便也不再赶他,自己慢慢坐下,唤家丁又添了一杯热茶,暖在冰凉指间。
穿着常服的挺拔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时,阿傩好像才突然想起一件事般,转头对裴温离道:“对了,诏狱当中,我摸见他怀里那个……”
话没能说完,秦墨已由丞相府家丁引领踏入凉亭,朝裴温离拱了拱手。
定国将军道:“裴相,久见了。”
自诏狱一别,二人各自忙于朝廷除乱与部属安顿工作,数十日再未见面。
裴温离端坐在桌边,抬眸看秦墨,只觉他神情倦怠,原本明亮张扬的眸光黯淡不少,似乎这些时日也受尽了朝中事务磨折。
“将军请坐。”他道,将桌上沏好的热茶朝秦墨推去。
秦墨在他对面坐定,目光不由停驻在他披着大氅的身上,微微一怔:“仲夏炎热,裴相尚裹着厚重衣物,果真是身有不适?可曾请大夫来看?”
裴温离道:“一些寒症罢了,将养几日即可……”
他警告地瞥了一眼旁边蠢蠢欲动似要张嘴的阿傩,不许他胡乱应声,“将军今日拜访,可是有要事相商?”
秦墨看着他,他看着秦墨,两个人四目相对。
裴温离问出这话后,秦墨竟像是痴过去一般,看了他好一厢没有说话。
裴温离给他看得不自在,又觉得他举止奇怪,禁不住咳嗽一声:“秦将军?”
秦墨恍如回神,道:“实不相瞒,秦某有几件事,想要听询裴相意见——”
话说到这里,又是一顿,目光不由自主被旁边阿傩拿着的竹笛吸引。
阿傩像是故意和裴温离作对般,裴温离不让他说话,他就拿着那把竹笛在手里转圈圈。他手指又灵活,竹笛上下翻转,几要翻出残影来,像飞花一般漂亮。
秦墨皱着眉看那把竹笛,隐约觉得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好在裴温离再一次将他从恍神中拉回来:“将军可是想问询静楚王妃以及迎娶韦渚国女之事?”
秦墨哂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裴相。”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圣人怜悯舍妹和她腹中孩子无辜,准许她分娩过后再行领罚。若袂不想牵连秦某,执意搬离将军府,秦某知晓,是她央求裴相为她寻着了妥帖去处……”
“眼下,聂重维终身不得离开天牢一步,其余从犯或死或一同入狱,王府男丁充军、女子入奴籍;舍妹身边再无体己之人可予照顾。她身孕已重,秦某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心,想派人暗中看顾。故此前来相请,希望裴相告知舍妹目前居所位置。”
裴温离等他说完,垂了眸看自己手中杯盏:“王妃临行前切切叮嘱,不欲透露她之去向。温离惶恐,不能应将军所求。”
秦墨:“……”
他一番话语气虽柔和,措辞却毫无回寰之地,把个定国将军堵了个严严实实。
男人愣在那里半晌,一副想兴师动众又师出无名的憋闷表情。
阿傩偏着头看秦墨脸上的神情,好像终于出了一口闷气,吃吃的笑。
他一笑,正寻不着闷气发泄之处的秦墨又皱着眉朝他看去。阿傩亦挑衅的回看他,把玩竹笛的动作越发张扬肆意,几乎要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去。
秦墨又看了看那把竹笛,目光从笛子尾部那个字迹模糊、歪七扭八的“泽”字上掠过。
陡然间心念一动,似有什么尘封的记忆跃入脑海,快得他险些抓握不住。
“这把竹笛……?”定国将军眼神沉了下来,他向异族男子道,“此笛看上去有几分眼熟,这位公子,方便借给秦某一观吗?”
“可以啊,”阿傩笑吟吟地,说出了在场二人均始料未及的一番话,“拿你怀中那个温离的小木偶来换。”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原本一脸淡然的裴相,蓦然睁大了眼眸,对上秦墨猝不及防、几乎称得上狼狈不堪的眼神,两人视线相撞,彼此心头都是一阵乱跳,几乎要从口唇间跳出来。
秦墨狼狈道:“此、此言何意?”
他心虚得厉害,欲盖弥彰的讲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
在那个异族青年的目光逼视下,更是有种无处遁形之感,便连原本稳稳端在手里的茶盏,都似烫手了起来。
么么哒,谢谢阿鸢的地雷火箭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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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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