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方过,一层又一层黑云沉沉累加,沉闷的滚雷在云端翻滚。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开,照亮了将军府后院一条羊肠小道,曲折逶迤通往后山的路上落满了枯枝败叶。
忽然,一阵炸裂的雷声轰然劈下,紧随其后大雨瓢泼,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砸在一丛丛竹叶上,细长的竹子在狂风中左右乱摆。
一个修长身影提着一把油纸伞,却没有撑开,另一手拎着两个酒坛子,岿然若不受狂风骤雨侵扰,慢慢腾腾的,顺着狭窄的小径往后山上行去。
他穿着便服,外裳已被大雨浇透,雨水顺着衣襟稀里哗啦流淌下来,将长裤马靴一并打个透湿,紧紧贴覆在肌肤上。夜风贪婪的从湿透的衣物里钻进去,汲取人身体的热量。
那人眼底,面上,全是奔腾欢快的雨水,伸手抹一把又立刻铺满,他索性便不再抹拭。
坑坑洼洼的路面泥泞不堪,顺着雨水滚落下来山上泥尘混着黄土碎沙,一脚便是一个湿漉漉洼地。衣物吸饱了水,既沉且重,视野一片漆黑,风雨交加中愈往上走愈是艰难。
但那人提着酒坛,脚下不停,仍然走得稳稳当当。
他目不斜视,从容穿过一片又一片摇曳不定的竹林,耳旁听着狂风吹过竹林发出的仿若鬼哭狼嚎的声音,面色平稳无波。
又一道闪电当空掠过,瞬息后,惊雷滚滚在头顶炸开。
提着伞的男人终于在一座青石墓碑前站定,雨水从他长长的黑发上流淌下来。
他撑开那把油纸伞,小心翼翼的将它放置在青石墓碑的上头。墓碑上被雨水打湿的字迹,在夜色中依然灼灼醒目。
——吾友沧珏之墓。
男人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浑像已然与这夜色、大雨融为一体,湿哒哒的朝下滴着水。
他垂眸注视那六个字良久,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倚靠着冰冷泛着湿气的石碑,顺势坐了下来。
“我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叫花鸡。”他道。
将牛皮纸袋扯开,露出里面一只焦黄酥脆还冒着一点热气的叫花鸡,顺手搁在石碑前的小土包上。
再扬手劈开两坛酒的泥封,凛冽的酒香立时飘溢而出,旋即与雨水交混在一起。
酒掺合着雨水,顺着酒坛边缘慢慢向外流成小溪,不多会浓郁的酒香便淡了许多。
男人视若未睹,信手抓起一坛,仰脖咕噜咕噜灌下几口。
饮入腹中,也不知是酒液多点,还是雨水多些。
“酒是上乘的女儿红,也给你带来了。不瞒你说,是当年若袂出阁,偷偷昧下的两坛。想着你挺惨,我留着预备安慰你,陪你一醉方休。”
他伸手拍了拍石碑,又拍了拍浑身湿透的自己,自嘲的笑了笑,“哪成想,竟落至这般场景。”
他侧身坐着,手抚在冰凉森寒的石碑上,一边闲话家常般絮絮碎语,一边拎着酒坛,说一句就喝一口。大雨从仿佛撕裂口子的天空瓢泼而下,把雨中自饮的男人笼罩其中,惊雷伴着道道急窜而过的闪电,犹如战场上的地动雷鸣。
被油纸伞遮住的青石墓碑不再往下渗水,悄无声息的,陪着那个自说自话的男人。
也不知喝了多久,最后一口混着雨水饮入喉口的酒液落肚后,男人摇了摇空空如也的酒坛,再看了眼另外一坛开了泥封的酒。酒香味已散得几不可闻,而土包上摆着的叫花鸡业已凉透,自是无人问津。
他叹了口气,随手将空酒坛掷开一旁,道:“其实,今日也是为了告知你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他沉默了一下。
“若袂有喜了,静楚王的子嗣。你知道,那小子日常提笼遛鸟,四处结交富商,吃喝玩乐挥霍无度,怎看也不值得托付终身。若是你……当初若你不谦让,怎轮得到聂重维?——”
竹林呜咽,风卷动地面枯叶,石碑兀自岿然不动。
酒的后劲渐渐涌了上来,秦墨再往石碑旁靠坐一些,双手抱臂,低低笑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再如何意难平亦是无用。我的好副将,你且安心睡罢。你放心,我会替你照看我那傻气的妹子。”
他无视仍在头顶游蛇般窜动的闪电和耳旁阵阵滚雷,垂下眼睫,竟是倚着石碑沉沉睡去。
耳畔风声大作,如猎猎风旗作响,如每次率兵出征前,高高飘扬于阵前的那面“天”字旗。
天虎军军旗,自祖上传承至他手中,重逾性命,远超生死,是大云军队、亦是大云国运的象征。秦长泽可以死,天字旗不能倒。
而沧珏为了这面军旗,献出了他的一切。
鼻端隐隐嗅见一丝血腥味,秦墨在沉沉睡意中挣扎着想,是沧珏的英灵来见他了?
然则身体似有千钧重,无数下沉的力道拖着他往深处直坠,四肢抬不起来,眼皮亦黏合了般难以打开。附着在他身上似有无数枯骨血污,拉扯着不肯他离去,似要拖着他一同坠入深渊黄泉。
现在还不是时候,沧珏,我现下还不能同兄弟们一道……
待秦墨出了一身大汗,从噩梦中费力挣脱出来,眼前已是东方初白,雨收云霁。
一点淡淡的霞光从遥远的天际投射而出。
秦墨撑着头,忽而闻见了清幽的风信子香。刚刚清醒的定国将军不过短暂一愣,继而蓦然出手,一把擒住了身侧正偷偷摸摸去拿沧珏那坛酒的人的手腕。
“你是何人?!”
风信子的清香正是从那被捉包的男人身上传来。
这是个年轻漂亮的男子,双眸如异域波斯猫,一蓝一金。他被捉住脉门,丝毫不慌张,反倒微微抬着眸,和秦墨四目相对,唇角忽而弯起甜醉的笑意。
他一手被秦墨牢牢捉着不得挣脱,另一手还攥着酒坛边缘不放,用甜得像少女般的声音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大雨倾盆里饮酒,能喝出的只有凄风苦雨罢?”
秦墨沉声:“报上名来。”
他听他说话口音生僻,看他身上,短衫只到脐上三寸,不盈一握的腰身大半袒露在外,足踝上套着好几圈银镯,穿着打扮不似中原人士。
话音中那点沉意更重:“你窥伺本将军多久了?”
那年轻的异域男子却并不受他沉声威胁,依然笑嘻嘻径直说他自己的,“这上乘好酒,被你扔在雨里这般糟践,可惜不可惜?死人又收不到你一星半点心意,不如给我尝尝呀。”
他作势抬手要饮,秦墨骤然发力,连人带酒坛摁倒在地,劈手便从人手中抢下那坛其实已经被雨水浸透得失了原味的酒水。
一扬臂,开了封的酒坛稳稳当当被他扔到凉透了的叫花鸡旁边,一滴也没有溅落出来。
那异域男子被他压制身下,余光却能看见那酒坛滴水未溅,不禁称赞:“好俊的身手。”
他身上风信子的香味一变,浓郁而不呛人的仿佛桂子香的气息,沿着秦墨压制他的手腕慢慢攀升上来,缠绕在男人鼻端,丝丝缕缕,如情丝万千。
他的声音也摇身一变,变得甜腻犹如蜜糖,像一只只蹁跹飞蝶扑入秦墨心间,凝着定国将军的一双眼眸妩媚如水,柔声道:“秦长泽……”
这香气突然扑袭而至,又是面对面如此近的距离,秦墨猝不及防下,已吸入那香味泰半。心里虽还保有一线清明,知晓大事不妙,手脚却渐渐不听使唤,压制对方的力道不由自主松懈。
异域男子的声音犹如情蛊,诱使着他:“你把人家弄得好痛,快放开人家~~~~~”
秦墨木着脸,手臂像有自主意识般,从他双肩慢慢抬起。
他看见那异域男子眸底笑意愈甚,后者犹如攫住猎物的猎人,异色的眸子亮得惊人,笑吟吟的盯着他,甚至意有所指的伸出殷红小舌,舔了舔唇。
男子柔声道:“秦长泽,你想不想——”
一个“要”字还未及出口,秦墨猛然咬破舌尖,骤起的剧痛让他顷刻找回了灵台清明,眸中厉色一闪。
但他终究还是因为迷心术慢了一瞬,伸手去擒拿对方时,那异域男子已先他一步瞧出事态反转,如一条游鱼,哧溜一下从他手下滑脱,翩翩然落在青石碑的后面,顺手擎起秦墨搁在上头的油纸伞。
“哎呀呀,不给喝酒就不给喝嘛,这般小气,哪有大将军的肚量?”
他身上香气仍盛,笑盈盈的,瞧着秦墨嘴角渗出的一缕血丝,像是颇为可惜,忍不住又舔了舔自己唇瓣。
“我来这里,又没什么恶意,只是想在这大片竹林里,寻一根有灵性的竹子罢了。”
他悠悠的叹了口气,瞧着秦墨,解释一般,“它能吹出天底下最动听的曲子,教人魂牵梦萦,神思飘荡。”
他好似在等他发问,好脾气的停了话头。
秦墨唯恐再中这人邪术,绷紧身形防备的听着,却是不肯再近身一步,也不肯轻易接话。
那异域男子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再有动作,非常可惜的又叹了口气。
他歪了歪头,甜甜笑道:“——既是没寻到,我总不能空手而回对吧?那这柄油纸伞,就当作阿傩白跑一趟的慰藉品罢~~~~”
他还颇有余裕的,朝几步开外的男人挥了挥手,露出个有缘再会的勾人眼神,旋即油纸伞一收。
伞面合拢的同时,人已如道轻烟消散不见。
秦墨立在原地,盯着那异眸男人消散的所在。男子身上那诱人的馥香气息在周遭停留了约摸一盏茶功夫,方算散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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