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刚升起，一切都笼罩在晨雾里。

A市，姚家湾村的季家，家里已经炸开了锅。

“她今天必须走，不走你们就赔钱！”

“对，赔钱！”

挺着大肚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手指间夹着根烟。

他情绪激动，连脸色都涨的有些红。

唾沫点随着嘴巴的张合四处飞溅。

身后的女人双眼泛红，似是受不了这个刺激。

也在一旁时不时附和两句。

李招娣冷眼看着这一幕，不发一言。

随后，她眼神轻微扫了一圈。

旁边人大多数都是各村出来挣钱的。

李招娣又看了眼工头吕叔。

吕叔正在对着主人家赔笑。

“季大哥莫生气，点根烟。

现在都改革开放好多年了。以前主席就说过，女人可以顶半边天。

人家也就是赚个钱混口饭吃。不打紧的。”

不料听了这话，主人家更生气了。

“这钱你不想挣，多的是别人。你就说你要不要赶她走嘛！”

工头吕叔有些为难。

这些人跟着他，都是轮流去各村盖房子，凭力气赚钱的。

这个时代，自家可以建房的的确是不多了。

所以这次挣钱的机会他们都很珍惜。

况且这里每个人都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奔着挣工资的念头来的。

眼下8月份。

一眨眼，就要过年。

今年没钱带回家可怎么成。

可是另一方面，招娣是他旧友唯一的孩子。

这孩子洗衣做饭不擅长，可是盖房子却是一把好手。

如今这里容不下她，这孩子又该上哪里去呢？

况且李招娣家里还有个老妈，辞退她的话，吕双明也不忍心。

“吕叔，我先走了，晚上聊。”

李招娣识趣。

她放下瓦刀，对着吕双明说了句，便回了住处。

“不是我瞧不起工地上干活的女人，只是我听闻她爸盖房子死在别人家了。你用她，你也不嫌晦气！”

“季哥，人的生死是天定的……”

李招娣将要出门的脚一顿。

想了想，她还是走了出去。

不能因为她，让工程队的人都吃不上饭。

“妈，收拾东西回李家村，这个活黄了。”

进了城中村，李招娣对着她妈讲。

“怎么黄了？”

吕如岚刚刚把洗好的衣服晾了起来。

“人家不要那么多人。”

“嗷嗷。”

吕如岚反应了一会，她眼里闪过一抹心疼。

“不要那就回家。”

说着，便熟练的去收拾东西。

怎么可能是这个理由呢。

招娣是小工，小工比大工便宜。

饶是吕如岚再迟钝，也明白了。

招娣自小性格要强，估计还是因为招娣她爸的事。

招娣爸生前，带着一帮人到处盖房子。

后来招娣爸不幸出事，这帮人里只有吕双明跑前跑后。

招娣毕业后，也不想出去工作，便跟着吕双明到现在。

偶尔也会有主人家嫌弃招娣的身份。

一是女的；二是她爸盖房子死在了别人家，别人嫌晦气。

吕如岚心想，都是她拖累了招娣。

如若不是她，招娣许是早已嫁了人家。

而不是天天和一帮汉子们一起爬高爬低。

背地里还被人偷偷嫌弃。

“这个架子如果用钢板就好一些。”

“按照实际来，都是地里讨生活的人，将就将就算了。”

“那也行，叔，今年先试试，明年有需求的话就再给我打电话。”

张焕听出了李国富话里的婉拒，便及时止住了话头。

遂即和技术员上了车。

临上车前，他扯着嗓子，以期来年再合作。

马路边的李国富喜上眉梢。

这现代化的高科技就是好用！

一按开关，屏幕上温湿度以及灯光啥的都就显示出来了。

只不过那个经理说得对，如果是钢板的话，又高级不少。

不过竹板也行，还凑活。

想着，李国富又去了地里，他得再研究研究。

一天前。

“西红柿种子种的时候提前用温水泡一下，这样容易出芽。”

江建军在家里的园子里上手讲解，旁边围着村长和江建国等人。

“然后稀疏的排列在这种纸巾上，每天用这个喷壶喷一下。”

“这个就起保湿的作用，看着干了就喷一些是吧？”

“对对的，就是这个理。”

“这是我在老大家要的装鸡蛋的蛋托，你们回家每个坑坑里放一些土，土的话不要太细，太细容易结块……”

将手边一叠蛋托发给大家。

“肥料的话我们都种过庄稼，稍微少一些，不然苗就烧死了。”

嘱托完，江建军还是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

李国富有种地的经验，听闻只是点了点头。

江建国美滋滋的想着把他二哥的步骤照抄上。

如果有不会的就给他二哥打电话。

最好他二哥在他身边看着他做。

“那个辉宏机械厂的打电话。说明天来，来的话给我们打电话，他带了人来安装设备。”

“那正好赶上，前几天乡上供电所下来的人把电也拉在了大棚里；明天设备一安装；后天去文杰家帮忙。时间卡的刚刚好。”

“这么一说还真是！”

三个大老爷们各自点了根烟，在一旁闲聊。

一根烟抽过，李国富匆匆告别。

“那老哥你们喧，我也回家把种子泡上。”

“好嘞，那明天见哈。”

“嗯嗯。”

李家村靠种西红柿发家的日子，慢慢开启了第一章。

“妈，我们家也盖个别墅怎么样？就像这种。”

“来，你看我像不像别墅！一天天尽给人找事。种个树你也不管，我和你弟一天屁股朝天，浇水除草，从早晨干到晚上；种个西红柿你也像个没事人，你爸整天提个喷水壶到处溜达……”

将手机里的图片递给顾红，却迎来一阵数落。

江瑶不好意思的皱了皱眉。

“你就像个甩手掌柜。”

末了，顾红又补了句话。

江瑶撒娇似的甩了甩顾红的胳膊。

“这不是要让我们家过上好日子嘛！”

“家过不过上好日子我不知道，反正人被你折腾的不在话下！”

这边的顾红假意数落着江瑶，另一边在县城的李文法心里却翻江倒海。

家里的两个女孩子今年将要上高三。

奈何两个人不在一个班。

明年便毕业了，是以学校为了不占据学生学习时间，于开学前先开了家长会。

以期家长全力配合老师的工作，为学生考大学这一年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学校要求每个学生的家长都要参加。

没办法，李文法和张冬梅一起去了县城，去了孩子们读书的高中。

李文法去小女儿李呦呦所在的班级；张冬梅去了大女儿李昭昭所在的班级。

“感谢各位家长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孩子学生时代最后一次家长会。在此，我先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剪着短头发的麻利中年妇女一开口，气场全开。

“看各位的长相我也大概能猜出来各自的孩子，基因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讲到这里，班主任顿了顿，转了个话题。

“今天出门前，各位家长都拿到孩子们写的信了吧，这是学校要求孩子们写的。

写的是这十八年来想对家长们说的话。

现在各位家长打开看看孩子们写了什么 ，看完我们的家长会至此便结束了。

另外，也希望家长与我们密切配合，给孩子接下来的路程，继续保驾护航。”

还没有从成绩单上的排名里回过神来的李文法，又听见老师提起信，便鬼使神差打开了。

这是女儿出门前给的，只说带到教室，没想到是这个作用。

“亲爱的继父，你好。展信如面……

……

继女李呦呦奉上。”

看完信的李文法悄悄用敦厚的手心抹了下眼睛。

文字易逝，记忆久远。

成年的李呦呦回忆起这一幕，笑称早已忘记信里写了什么。

只记得她写完信之后痛哭了一场。

回程的路上，李文法看着倒退的麦田，心里思绪翻涌。

他也听过村里人当着自己面夸赞两个姑娘学习好。

他以为那只是客气。

没想到看到孩子在七八十人的班级里排名在前五，他才意识到孩子学习好到底是个什么程度。

县里最好的高中，孩子排名在全年级前100，这是真的好。

后来的李文法，也曾醉酒后哭着对别人说他对不起两个小孩。

只不过人性是复杂的，旁人无法评判对与错。

“今天怎么样？”

“今天交了800多的资料费，然后就听老师说了些考大学的事。”

李文法一回家，李老奶便迎了上来。

“两个姑娘800吗？”

“怎么可能！？一个人，读书怎么会那么便宜？”

李文法嫌弃的看了眼李老奶。

听闻李文法说完，李老奶眼睛睁大。

她不可置信的伸出食指指着李文法。

“你糊涂啊！两个一千六七，家里哪来那么多钱？”

“就平日里攒的给用了。”

李老奶虚空点点手指。

听到李文法的话，她恨铁不成钢拍了他一巴掌。

“以后如果我们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没钱治病的日子你是还没过够吗？天天求爷爷告奶奶的。”

这一巴掌，拍醒了李文法久远的记忆。

“妈，以后孩子再要的话，我就说没钱。”

“对呢，有个病不治人会死；不读书，人是死不了的！”

这句话，在侯菊兰家帮忙的张冬梅没听见。

可带着李文杰来请人的李仁军倒是听见了。

在大门口的他脸上神色一变，脚步顿了顿。

落后两步的李文杰显然也听见了这番话。

李仁军想了想，推开门。

“婶子，做人还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见来人说话的意思，李老奶便知道人家听到了。

可是小辈说话不尊敬，李老奶便也不客气。

“我当然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对不起的话，张冬梅早把她的两个孩子饿死了！”

见李老奶这样讲，李仁军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姑娘她没养你在养吗？她每年拼死拼活种那么多的地，你帮了多少？”

张冬梅是李家村种地最多的人，村里人人都知道。

有人天不亮就看见张冬梅背着馍一个人去地里干活。

而李老奶呢，则双手插兜。

“她的两个娃读书要钱，她不种地谁种地？”

有人看不过眼，质问。

“张冬梅当时改嫁到你们家，带来的她老爹留下来的钱呢？”

“钱她的两个女儿花完了。”

“她的两个女儿是吞金兽吗？”

“读书花大钱呢！你是不知道？！”

简直无法与李老奶沟通。

李昭昭和李呦呦在县城重点班读书，免学费每个月还给生活费。

这个事情，每家每户都用来激励小孩。

李老奶是一句也不提啊！

当时两个姑娘考上重点高中的光荣榜还在村口贴了很久。

怪不得李老奶当时说，考上高中考不上大学的人多了去了。

现在想想，就是不让人家姑娘继续读书的意思呗！

李仁军已经不想再吵了。

“文杰，我们走。”

他带着李文杰，手里拎着礼便要出门。

许是李老奶心里一直有怨气，今日被人发现了，索性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若不是张冬梅老爹求在我家文法门上，我们还不要这个婆娘呢！

她老爹面子大，张冬梅还以为她是个什么东西。

要我们文法供养她的两个大学生，她想得美！

就那两个姑娘，考不考得上大学都难说！”

不想听李老奶讲的乱七八糟的话，李仁军向前一步出门。

“婶子。”

前面两步出门的李文杰见门口拐角的人，张口喊了一声。

张冬梅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不知听到了多少。

“既然如此，就分开过吧。”

“分开就分开，先把文法今天给两个小孩交的资料费给了！”

见到张冬梅，李老奶就想起那将近2000块钱，有些气急。

“文杰，你去帮我叫一下村长。”

张冬梅眼眶有些泛红，她转身对着李文杰讲。

李文杰看了看李仁军，不知作何反应。

“别叫了，半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

这时，村长李国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