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的村落,居民院沿着国道两侧分布。
旧的石灰厂与磨坊隔着一条马路,面对面遥遥相望。
离磨坊不远处,是一汪清泉;泉水干涸复清澈,年年往复循环。
虽称作泉,可村里人却不怎么用得上它。
久而久之,泉眼陷在淤泥里;泉水成了死水,以至于周遭腥臭难闻。
如今过了清明,李家村的工程队也渐渐忙碌了起来。
“喂,吕双明,我是李国富,对,就是李家村的国富!”
日头落在树梢,撒下阴凉。
院里的石板桌,放着浓茶。
“有件事和你商量下,你最近有空没?
我给你说,这几天你带人把我们村的泉修缮一下的话,那就好得很蛮!
钱的话别人给多少我就给多少。
嗯嗯,那感情好,就这么说定了。”
清风吹来,带过一阵凉爽。
挂了电话,李国富往自己随手带的笔记本中记下一行话。
“于某年某月某日,联系吕双明修缮泉眼,钱未付。”
细细看去,李国富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了很多条。
有些已被一条横线划去。
仔细瞅,还能窥出一二。
“于某年某月某日,联系李招娣修缮村头广场。”
“于某年某月某日,联系……”
合上笔记本的李国富,给李彦宏打了个电话。
“怎么了?”
“钱维修上头的泉还够不够?”
李彦宏顿了一瞬。
“要多少?”
“不确定,好几万吧。”
有些暴躁的声音传来。
“你是打算镶金边吗?”
“老摆在那也不得劲啊!那时候没钱,现在有钱了,就修缮修缮。”
“我再调度调度吧。”
电话那边的李彦宏沉默了一会,妥协。
李家村的这一波西红柿,错峰买了个好价钱。
不过钱没有捂热乎,就花出去了不少。
虽说是投资,可也怕大家有意见。
于是在动工之前,李彦宏抽空让大家去村委会开个会。
“这是前阵子大家出的钱流向明细,以及接下来村委会要做的事,还希望大家继续出资。”
这句话一出,下面的人纷纷交头接耳。
李彦宏在上面,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是厚。
“费劲死了!”
“还不如不折腾呢!”
“你外面去看看哪个村像我们这样,自己掏钱?”
看大家这副反应,李彦宏瞬间觉得,没戏。
“修吧,我支持!”
“我也支持!”
“福及子孙后代的事,钱没了就没了。”
不多一会,人群里传来的话变了风向。
想到往事,李彦宏眼眶也有些湿润。
第一位出声支持的人,名叫何娟。
她曾有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叫李冬。
农忙时节,小朋友都玩在一起。
何娟像往常一样回家,烧火做饭,只是心里却乱七八糟。
“东东,东东,回家吃饭了!”
站在家门口朝外喊的何娟,没听见李冬稚嫩的回应。
何娟觉得不对劲。
“壮壮,你今天和我家东东一起玩了没?”
“婶子,上午一起玩的,下午没见。我下午在家睡觉呢!”
直至这一刻。
何娟终于明白,这一天的心慌从何而来。
“马婶子,见我家冬冬没有?”
“爷,今天冬冬来过你家吗?”
何娟一家一家的寻。
后来,暮色四合,村里吃过饭的人家也一起找。
“人贩子不可能,村里今天没见生人。”
“就怕马路上的车停下来,几分钟把小孩抓进去。”
“再找找吧。各家的地窖水井里都看看;还有衣柜床底下;狗窝里。”
李国富沉稳开口。
于是,整个李家村灯火通明。
大家轮流接班。
一晚上过去了,依旧没有消息。
何娟嗓子哭哑,眼睛肿得不行。
“没事,男娃娃调皮,保不齐在哪里睡着了。”
“可能去隔壁村玩了,小时候瑶瑶就是这样。再等等消息。”
“实在不行找个阴阳看看。”
“就是的,像出了鬼了,好端端的,娃不见了!”
“昨天冬冬来店里买雪糕,我让他吃午饭,他说妈妈早上留了的。娃出去我就没留意。”
“何娟早上都给娃把午饭留下着。也一天一块钱让他买雪糕吃。”
“现在也报警了,阴阳也问了。这去哪找啊!”
“小孩器官也值钱。”
何娟家里,众人乱七八糟开口。
互相交换着信息。
何娟身旁坐着几位妇人,七嘴八舌的安慰。
李江在院里,一言不发。
他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
细看,鬓前耳后,一夜之间,冒出许多白头发。
李国富等人,也在院子里。
“留几个人守着这小两口,其他的人再找找。
这两天各家把农活该丢的丢一丢,等小娃娃找到了,我们再抢收。”
话音未落,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江红军、李彦宏我们走。”
见李国富神情不对,众人议论的声音纷纷静止,一众看着村长。
察觉到电话和自己有关,何娟也跑了过来。
紧要关头,李国富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
他带着何娟,李江,坐在江红军农用车的车斗里,直奔村头。
“找到东东了吗?”
何娟以为有希望,可见大家的反应,心里越发没底。
直到离泉越来越近,何娟也懂了。
她开始小声抽泣,车斗里的一帮大男人,也悄悄抹眼泪。
按照正常人的逻辑,大中午为了避暑都不会去大太阳底下。
而小朋友会觉得那里有水,就去玩水。
正好傍晚来临,水面一片黑漆漆,外加小朋友刚掉下去浮不起来,所以大家都没有发现。
直至今早养牛户去饮牛,看见泉边有双娃娃的鞋,才觉得不对劲。
泄泉水的过程,周遭除了水声,一片静悄悄。
熟悉的衣角渐渐漏了出来。
小朋友静静躺在淤泥上面,一动不动的,像睡着了般。
何娟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李江七尺男儿,跪地,号啕大哭。
清早起来下地的人,听见消息,也纷纷赶来帮忙。
从隔壁村找来的挖掘机清淤、开路、捞人。
人群里,陆陆续续传来窸窸窣窣的抽泣声。
大家都是从小孩长大,也会孕育小孩。
这一刻,生命是无价的。
后来。
一些人主张把泉填了;一些人主张把泉修缮。
但两方都没有足够的钱,这件事便搁置在那。
期年之后,李彦宏没想到李国富还惦记着。
他也没想到,当初坚定支持填泉的何娟,会第一个跳出来支持修缮。
人性是复杂的。
可那一刻,李家村空前的团结。
说干就干。
挖淤泥、埋水管,引流水向别处。
修雏形、造围堰、挖泥土、造防渗。
建围栏、铺水泥。
做引水,长维护。
费钱又费时的李家村清泉PLUS就诞生了。
这段时间,李国富也没闲着。
找车把河道清理平整,铺成宽宽的供卡车行驶的石子路;找工程队修好了通往各个菜地的路;还把阳山屲那个沟里不知名的野花规整了。
这样一来,好像啥也没干,钱又没了。
但看着一些逐渐完工的设备,就觉得这些钱花的也不冤。
钱没了,可每天依旧有几个缺口要补。
愁啊!
李彦宏愁的眉头紧锁。
李赛花在家里也犯愁。
自李家村开始小规模种植花菜的时候,她便和家里那口人也合计了下,开始走上了种花菜的道路。
可能是平时料理的好,家里的花菜收成不错。
一年下来净利润赚个两三千,比当时种西红柿强多了。
眼下,村里有人种大棚西红柿赚了钱,导致很多人想种。
李赛花说不眼馋,都是假的。
谁会不喜欢钱啊!
可她还是有丝犹豫。
多年前,马路边。
李赛花和张保国一起,等待着菜贩子出价格。
一般陌生的菜贩子初次收菜,都会把价格出高一毛或者五分,用来抢客源。
况且这时候,地里产的头茬菜,质量也好。
这时候,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便是菜农。
价高者得,是明眼人都知道的道理。
“一块一,一斤。今天装我车,末了我扫尾。”
扫尾的意思是,等到花菜成熟末期,地里的一些残留菜,菜贩子会拉走。
当然,现在据花菜末期,还有大半个月。
守信誉的成年人廖廖。
谁也说不准菜贩子的话是真是假。
“一块二一斤。”
本地常年收菜的胡军丞,故意往上抬了下价格。
他是这边人。
李家村的大部分他都认识。
同样的,李家村大部分人对他家的祖坟也熟悉。
是以,轻轻松松就有一大批人拉着菜涌向他的车。
新菜一般产的少,今天的这些看样子也不多。
王逸飞有些着急。
“你不能这样给价格,抬上去你赚不了本,我也赚不到钱。
做人不能这样子。”
奈何胡军丞已经开始装车,王逸飞只能冷眼在旁边看着。
已经一脚油门踩到这里了,再一脚油门去别的地方。
收不收到菜另说,这个成本就大了。
王逸飞决定捡漏。
“姐,他的车装不下了,来我的车吧!我比人家便宜一毛钱,但我给你的地扫尾,包的。”
见陆续有人往胡军丞的车旁,用农机拉着新下市的花菜,王逸飞坐不住。
他拦住一对夫妻,神情诚恳。
这对夫妻,正是李赛花夫妇。
李赛花原本也不想给胡军丞装车,毕竟这个人不知根不知底。
若某一天说不来就不来,那么她短时间内去哪寻这个人。
她的菜怎么办。
李赛花正打算说些什么话拒绝的时候,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谁家的娃娃掉泉里了!”
秋季雨水丰沛。
李家村的泉几天前正蓄满了水。
听闻这一声,转头寻自己娃的李赛花慌了。
“唉呦!”
见泉里扑腾的孩子,村里人都乱了阵脚。
这边干旱,很多人不识水性。
有些人反应过来,只能扒下路旁车后的备用轮胎丢下去。
“孩子,抓住它!”
奈何误入水中的李泽珑一顿乱挣扎之后,已经渐渐有了下沉的趋势。
泉下面就是淤泥,李赛花已经吓傻了。
张保国做势要下去,村里人抓紧把路边的绳子挽在一起,打算绑在他的腰间。
“保国,你下去把娃抱上,我们把你拉起来。”
李国富的声音带了些慌乱,却也还算沉稳。
只是握绳子的手轻微有些颤抖。
“不好,李泽珑他要下去了。”
围在泉旁边的人开始呼喊。
李仁军拿着铁掀,在坝旁边肆意毁坏。
泉里的水本是蓄起来灌地的;眼下,人命最重要。
见村里人都不善水性。
王逸飞看到泉里有小孩的瞬间,立马脱了半袖和裤子,一个猛子扎下去。
“哎呦!这个娃娃下去干什么啊!”
李永义拍了下大腿。
若是别的村的孩子死在自己村,他们怎么给人家父母交代啊。
张保国脸色惨白,他就这一个儿子,没了的话,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
正看了眼孩子,寻了个距离近的地方,打算跳下去,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
张保国有些崩溃,他看了眼空荡荡的湖面。
现在可经不起耽搁了,是死是活,他都要把小孩子带上来。
他再次用了用劲准备跳下去,却听见李国富宛如天籁般的声音。
“保国,你的孩子被人救上来了。”
张保国听见声音,却没有反应过来。
他作势还要往下跳,只见身后的声音大了点。
“你的娃救上来了!在那!”
张保国总算反应了过来。
他不可置信的回头,顺着李国富手指的方向,见孩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躺着。
前面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正按压着孩子的肚子;李泽珑的口中,偶尔吐出一些水。
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好。
谢天谢地。
张保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的脚好像踩在棉花上,没有实感的奔了过去。
“谢谢你!恩人,恩人啊!”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赛花,连忙对着王逸飞跪了下去。
小伙子那见过这个阵仗,还没反应过来,张保国也紧随其后,扑腾一声跪了下来。
王逸飞有些不知所措,他连忙拽起跪着的俩人。
这时,村长李国富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小伙子去我家洗洗吧。”
王逸飞本想托辞,却被人连拖带拽的拉走了。
李仁军正在旁边挥舞着铁掀,毁坏水坝。
见王逸飞把小孩救了上来,又着急忙慌把水坝恢复成原样。
现在的水可值钱得很,还是存着吧。
在旁边目睹一切的胡军丞,开口。
“我们菜库的价格今天定的高一些,人家可能定的少一些。大家想给谁装车就给谁装车。”
李永义点了点头。
“没事,军丞你的车你装。那个小伙子的,我们自有安排。”
说着,李永义在人群中点了几个名。
李永义旁边刚刚擦完眼泪的李赛花,也出声。
“永义叔,我的就先装这个车了。”
说着,已经有人爬上了王逸飞的车厢,村里人纷纷把李赛花家的花菜递了上去。
所谓花菜装车。
就是农户把田间地头砍好的花菜,套上网套,然后装在自家农用车里。
接着,称完花菜的斤数后,把车里的菜转运到菜贩子的车厢里。
当然,还包括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
这个过程,就叫装车。
李家村的部分人经常装车,对这种小事,简直手拿把掐。
除了李赛花家的菜,还有李赛花亲戚家的菜,全都上了车。
王逸飞救了李家小孩一命,区区这几个菜,怎么比得上他的大恩。
这时此刻,是所有人共同的想法。
是以,把身子洗干净的王逸飞,一回到自己的车旁边,还有些不敢认。
这排列整齐,入目一片白生生的花菜,是他的吗?
李国富看出了他的疑惑。
“收着吧,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就送你一车菜,也算老李家的一点心意。”
“哎呦,我也就顺手的事!正好我会游泳。”
王逸飞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耳朵上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几个人又推着一三轮车过来了。
“这些菜一上车,你的车就满了!”
李文博咧嘴一笑,白牙晃人眼。
都是和田间地头打交道的,王逸飞怎么不知道。
一般花菜的收割时间都是上午,下午农户还有别的活。
今日一耽误,有些农户趁着有时间,又去地里搜刮了些。
“账本子给我,我给你们钱!”
王逸飞打开副驾驶,拿出一个腰包,询问李文博。
李文博笑了笑,没说话。
“不要钱,你拉回去吧!以后你来李家村。别的不敢说,我家的花菜,定装到你的车上。”
李赛花对着王逸飞,信誓旦旦地讲。
她甚至做好了准备,要打听出来这个小伙子的家庭住址,以便日后带着小孩亲自去登门道谢。
见时间也不早了,去菜库还有一些路程。
王逸飞也不客气。
“那我去库里上称。明天我还来。来的话把今天的钱结给你们。”
“小伙子,你先去忙吧。今天的事,过几天我们上门道谢!”
李永义在人前中扬声说了句,王逸飞以为这只是句客套之言,并未放在心上。
是以,他开着车,满心愉悦的走了。
今日份功德 1。
明日把钱给他们,功德又 1。
而当初小孩落泉里的事,大家都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但是有一个法则,永是真理。
海恩法则: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和30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
李家村的人,都没有在意今天的这场事故。
包括给李赛花家帮忙的何娟。
自李赛花那一年打听到王逸飞家的住址,带小孩登门道谢后,便让李泽珑认了王逸飞做干爸。
直至现在,她们家的花菜一直是王逸飞收购。
这两年,大家都达成了默契。
若是突然不种花菜,王逸飞今年可怎么办啊!
往年,李赛花还会给王逸飞打电话说一下村里相熟几家人种菜的情况。
现在看看,希望怕是不大了。
李赛花在屋里犹豫不决;江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婶子,在家没?”
闻言,李赛花丢下手机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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