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呼啸。
绛雪躺在床榻上,她听着风过时发出的尖锐哨声,看榻前挂着的银铃一晃一响。
与莫疏水的交谈犹在耳畔,就像前世北海的遭遇依然历历在目。
清和八十六年,秋露时节。
她记得那日夕时,她正闲来无事,在碧霞岛西阁的院子里莳花弄草,修篱烹茶,与明珠碧玉二人说说笑笑,好不欢乐。
正玩闹着,鼻尖却忽然多了些凉意。
一瞧,天上竟洋洋洒洒落了些雪花,碧玉惊奇道:“岛主,我记得今儿是白露,方才入了秋没几日,这雪怎来得这样早?”
绛雪也少见此景象,她眉头微微蹙起,起手捏诀掐算,见卦象一切正常,才缓缓道:“许是些零落小雪罢了。”
可直到夜半昏时,雪势都不减,反倒愈下愈大。
绛雪立在殿门外,看到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原本娇美的花草也结满了寒霜,瞧上去大有要下一整晚的架势。
她的心沉了下去。
天生异象,必有灾祸。
顾不得其他,只来得及匆匆与明珠交代两句,她便御风离开了碧霞岛。
途中,绛雪断断续续收到了天宫几位上仙的传音。
其中司星上仙同她说道,此次异象极为蹊跷,天雾遮挡,他观星占卜却也仅能算出是北方出了祸事。
听罢,绛雪心底更加不安,不被占卜所知的地点,净河天便是其中之一。
冥冥之中,一种没有由来的直觉让她确信,异象之地就是北海。
只是不知是北海出事,还是北海之下的净河天出事?
就这样带着忧虑,一路赶至北海。
绛雪最先看到的便是那个伫立在岸上,一身黑衣,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身影。
她盯着那张略有些陌生的面庞,终于在那人侧过脸时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位就是几十年前飞升的上仙莫疏水。
而他身后,一条幽灵似的魔物黑影盘旋游走,印在皑皑白雪中,格外刺眼。
更远处,海水咆哮,肆虐翻滚,波澜起伏,海浪随着黑影游走的频率,一阵一阵地打过来,汹涌澎湃,漫上了海岸。
这场面和不打自招没什么区别。
但绛雪还是走了流程,她动了动手指,语气平静:“上仙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莫疏水并没有同她说什么解释的废话,也不曾否认北海异象与他有关,他只淡淡道:“如你所见。”
说这话时,莫疏水神色并不好看,他唇色苍白,面容憔悴,身影摇摇欲坠,整个人看上去几乎有些瘦骨嶙峋。
而他身后的黑影迅速蔓延扩大,几乎将他吞没。
绛雪想不明白,她惋惜道:“修魔一道伤人伤己,我不知上仙出于何原因选择与魔物为伍,但伤民伤时生了天灾,我便不能袖手不管了。”
几乎就是在她说话的那一刻,水浪再次拍打上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而那些水皆在刹那间凝成长棱冰刺,带着劲风袭向莫疏水。
莫疏水不避不躲,不做任何反抗。
与他近乎融为一体的幽影却如游龙般迅速绕至他身前,吞没了这些冰刺。
这些幽影身形似乎停了一瞬,随即速度变得更快,像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一样,果断扔下了莫疏水,向不远处的绛雪腾空游来。
原地干干净净,只余莫疏水一人。
绛雪足尖一点轻易躲过,却不解,她见幽影缠绕,本以为莫疏水已将自己与魔物炼作一体。
如今瞧来,竟还是独立的两个人吗?
见幽影魔物从自己身上离开,缠上了绛雪,莫疏水如死海一般的瞳孔起了波澜。
他因受伤而合不拢的双手不自然地颤抖着,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合了下手指。
绛雪忙着对付幽影,无暇他顾,自然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这魔物不知从何而来,实力异常可怖且耐打,饶是她来对付,也颇费一番力气。
真不知道莫疏水从哪里找到的这种魔物。
绛雪一边应付着幽影,一边传音,催促天宫那些上仙速速赶往北海。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幽影身上总有一种她熟悉的气息。可每每她找到熟悉感时,这气息又转而变得陌生。
莫疏水也是这样。
从许多年前,天宫琼楼第一次相见时,她便觉得那人似曾相识。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颈上一凉。与此同时,听到莫疏水短促的一声:“小心!”
绛雪看到幽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向她,一时竟躲闪不及。
刹那间,绛雪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冰凉的触感迅速在她五脏六肺间蔓延游走,她的身体在渐渐失去温度。
之后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不清了。
黑影里实在是太吵了,有不知是谁家婴孩大哭大闹,有许多人围在一起不断窃窃私语,有寒光一剑满堂飞霜的打斗声,也有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闹市。
这些声音聚在一起,吵得绛雪头疼,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已蒙蒙天亮,她看到的第一个人依然是莫疏水。
他仍穿着那身黑衣。但这次绛雪,闻到了这人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直冲鼻腔的浓烈血腥味。
这是血得快流干了才能成这样吧。
她不舒服地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此时的姿势与莫疏水异常亲密,整个人几乎被抱在了对方怀里。但他的身体格外冰冷,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温度。
莫疏水并没有用力箍着她。绛雪略一使力,就轻巧地从他怀中脱身。
她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认出来他们还在北海,只是从海岸边到了附近的一片茂盛的密林中。
想来是莫疏水带她来的。
身上似乎还有些不舒服,绛雪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处,才想起来昏迷前幽影似乎从这里进入了她的身体。
那眼下,是她与魔物合为一体了?
可什么样的魔物能与天地蕴育的神女相融?
莫疏水此刻也醒了,他不自然地活动了下手指。
绛雪注意到他的动作,这时也察觉到事情不像她方才看到的那样简单,她碰了碰莫疏水冰凉的小臂,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疏水却仿佛没听到般不吭声,他紧盯着绛雪一张一闭的嘴唇,而后闭上了眼睛。
见对方如此,绛雪不打算再废话,直接施咒欲让他说出真相。可在刚抬起手准备捏诀时,身体蓦然泛起灼痛,犹如烈火焚身让她不得动弹。
魔物在她身体里开始作祟了!
莫疏水抬头安静地、长久地凝望着她,随后,他吐出一口气,做了绛雪此生最难忘的一件事。
一把锋利的短匕直直刺向她胸口。
绛雪挣扎,想要摆脱魔物的操控,可身体如僵硬的石头被固定在原地,这让她恼恨万分。
“咻——”
短匕以不可阻挡之势划破空气,这次又稳又准地刺入了她的心口。
那一瞬间,身体里的魔物肆无忌惮地发出惨叫,它凄厉地尖啸着。
绛雪能感到身体内那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消退,可与它一并流逝的,还有自己的生命力。
很快她便看不清眼前景象,彻底失去意识前,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抱歉。”
鼻尖最后一点雪花的气息也散了。
自重生归来后,这一夜在绛雪心中反反复复回忆过许多次。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像莫疏水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分明是他弄出来的魔物,可为了杀它,一不做二不休,竟不惜拖着强弩之末的身体,连被魔物附身的她一并杀了。
倒是省事得很!
绛雪思及这里,冷嘲一声。
当初她弄不明白他与魔物的关系,如今此世重来,反倒阴差阳错知道了幽影的前因后果。
同一时间,碧霞岛西阁。
桌前灯影下,莫疏水收起手中的一把不起眼的铜镜,而它的用途也并非只为了观照容颜,这是一把能够传递信息的仙器。
镜面上仍留着对方上次的寥寥数语,她声称自己与小妹在神女相助下,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身上毒药已解,一切安好,也望他平安保重。
莫疏水良久着注视着镜面,合上了眼睛。
自他有记忆起,他的父母死于门派长老手中,他的姊妹被门派长老挟制,而他则被他们操控。
那些人把他关在一个暗不见日的屋子里,说他天赋异禀,为他种下蛊毒,要求他刻苦修炼,让他早日飞升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事。
更令他无能为力的是,他们还为他的姊妹也种下了蛊毒,如果他不听话,她们就拿不到解药。
他体会过蛊毒发作的后果,浑身疼痛犹如酷刑,非常人难忍。
所以莫疏水只能按照要求做事。
他就这样,成了他们手中的一柄利刃。
可他也慢慢摸索着,从那些人零碎的话里,他拼凑出真相。
这几位长老便是当年暗算前掌门的人,越早将魔物除去,便越能掩盖他们的罪行。
他们许诺,只要飞升后镇压魔物,便给姐妹俩解药,给他自由。
这话莫疏水一点都不信。
可他费劲了许多办法,都找不到那蛊毒的解药。于是他只好一边应付他们,一边与他们交涉。
在他的强硬要求下,那些人才退让一步,会将每月的解药提前一月交予姐妹二人。
可如若他生出一丝背叛之心,对方便再不会给她们解药。
为此,莫疏水花了许多年的时间为自己披上一层假面,一步一步做了许多准备。
他阴狠,歹毒,杀人时从不眨眼,瞒过了所有人的耳目,没有人知晓他心中有多么庞大和缜密的一个复仇计划。
成功飞升那天,他看上去面色如常,沉稳冷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有多么激动。
他去寻了天宫最擅制药的司药仙子,那时他想,只要能研究出解药,一切都好办。
这样在他再次镇压封印魔物,门派长老尽数前往之时,他安排好的人便会带她们离开。
同时,他也能将满门上下轰轰烈烈烧个干净,将他们所有人挫骨扬灰!
至于他自己没解药,那不要紧,反正他活不活也无所谓,只要亲人平安就好。
谁知司药仙子苦苦研究数日,最终于封印当天传信他,此毒她无能为力。
只差一步……前功尽弃。
莫疏水险些咬碎牙,为什么那些人手里会有天宫上仙都解不了的毒?
可事情往往会变得更糟糕,封印之时,魔物汲取了不知从何出来的力量,变得比从前更强大了。
在场所有人全都受了重伤,他近乎是拼着一口气才勉强没让这魔物逃窜。
可区区五十年的封印,根本不能让这些人满意,他们认为是他不尽心尽力,拿亲人继续胁迫他。
千钧一发之际,他感受到了镜子传来的消息——那是之前他想方设法才送到姊妹身边的通讯仙器。
姐姐莫拘云写道,她二人被绛雪神女救下,寻至解药,如今皆已平安,还望他珍重,不要再被那些人牵制。
莫疏水笑了,他一双眼瞳渐渐变得猩红。
那一天,源源不断的鲜血流进了北海,将岸边的海水染成深红色。
残阳如血,水天一色,映红了他的衣襟,像是宣告着他的结局。
可只有莫疏水自己知道,他漫长而痛苦的一生终于得到救赎,而救了他的人正是绛雪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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