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将山城的江罩住,秘密在少年心中氤氲,若那江水,涛涛地撞在岸边,又像少年的爱意永不回头,在那短暂的青春里发出不平的声响。
余听舟转学第一天就迷了路。
山城一中的台阶像被随意抛撒的积木,她攥着教务处发的示意图,在雾霭中数到第七个岔口时,鞋尖已经沾满湿滑的青苔。远处轻轨轰然碾过轨道,震得脚下石阶微微发颤,她下意识扶住身侧的黄桷树——
树皮粗粝的纹路突然刺入掌心。
“你踩着我导航点了。”
清冽的男声从前方砸下来。
余听舟抬头,看见离树不远处漏下一片晃动的白,校服衣摆翻卷如鸽翼。他单手抓着羽毛球拍柄,另一只手指向树根处模糊的粉笔印记:“这个‘RZ’是我的坐标,麻烦让让。”
她仓皇后退,书包撞上树身。一沓试卷从敞开的拉链口滑出,最上方语文卷的作文题《爱是什么》被风掀起,轻飘飘盖住树洞。
江入年翻身落地时,正看见她蹲身去捡。
雾突然散了半寸。
少女纤细如葱节的手在试卷间翻飞,江入年不禁想起了古画中那淡雅的江南少女,手腕间隐约透出淡蓝的绳结——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位置。
“余听舟。”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她猛然抬头,瞳孔里晃着未褪的惊惶:“你怎么知道……”
“教导主任在广播喊你三遍了。”他弯腰捡起沾了露水的试卷,指尖在作文题上顿了顿,“建议把‘爱’字改成楷体,你行书最后一捺太飘,像要逃跑。”
广播恰在此时炸响:“高二七班余听舟同学,请速到教务处——”
她夺过试卷落荒而逃。
江入年摩挲着球拍柄的刻痕,忽然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十年前用美工刀刻的“RZ”已经肿胀成丑陋的疤,他对着树洞轻声说:“她连恐惧的表情都没变。”
树洞里躺着她遗落的茉莉发卡,花瓣缺了一角。
人们总是把心事丢进心底的湖,变成一颗颗石头,直到倾泻而出,才发现满是酸涩和痛楚。
乳雾笼罩着山城,天刚蒙蒙亮,在这无尽的灰调中,连廊上尽是吵闹声。
黄桷树下的茉莉,本以为无缘再见,却没有想到……
“哎,江哥!”任青洛倚在墨黑色的栏杆上,早晨的凉意不禁惹他嘶了一声,嘴里却仍嚼着那校门口徐姨买的杂粮煎饼。“你的我放你桌洞里了。”
江入年点头微应,接着捞起腕上的手表,嫌弃地瞅着他,“吃也没点吃相,吃完了散散味,不然老班又要说你身上臭。”
衣领翻飞,虽是清早,江入年只觉一股热意,把衣袖卷到小臂,跨到自己座位上。
山城什么时候会开满茉莉呢。
他望向窗外,那黄桷树仍沉默而孤独的站在那里,眺望着那热烈的嘉陵江。
“把书都拿出来背哈,还有那么多高考必考篇目,还不抓点紧。”周晓枝提溜着一本语文书,慢悠悠的走到讲台坐下。任青洛着急忙慌地从教室后门溜进来,把语文书立在面前,嘴巴里还嚼着饭团里的培根。
短叹一口气,怎么办,认命呗,还是拿出语文书。
“臣密言:臣以险衅——险衅—夙遭闵凶……”
到底是谁说要背文言文啊?!
江入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乱抓了几下头发,还是把呆毛顺了下来。
教室里全是有气无力的读书声,那些印在书页上的墨印,翻来覆去在嘴里过了好几遍,大脑中的电线却始终连不上,背了十几分钟,还是只背得到草草几句。
哎……
“你背的住吗……”江入年正想悄咪咪转头瞧瞧自己兄弟,余光中却出现了那淡蓝色的绳结,他不禁愣住了。
少女把书立在书桌上,手轻轻搭在书皮上,底下轻轻传来背诵的声音,“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终于背完了,呼……
余听舟松了一口气,将书稳拿在手里便准备起身,却对上了早上偶遇的男生的目光。
对了,他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江入年发觉自己盯着她愣了神,轻微地一怔便快速转过身去。
“你蠢啊,别人都想不起来你就盯着别人看……”
江入年盯着《陈情表》的第一段,脑袋里却全是两个小人互殴的场面,
“我青梅我还看不得了?”
“不行!别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想你呢……”
停!
呼……
江入年抬起头来。
余听舟正站在周老师旁边面对讲台背课文,身体跟随着语句的停顿轻微地晃动。
不禁想起,
羽毛球场外,积水倒映的晚霞碎成光斑时,忽然瞥见的几丛茉莉,带着沉重的清香,混在雨后被激起的草木香中。
于是,
后来所有关于告别的记忆,
都带着那年六月的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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