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仁慈与残忍有时候便在一念之间。

消毒水的刺鼻涌入鼻尖,让人下意识会皱眉。

沈初月霎时起身,帮女孩的相机放在病号桌上,转眼余光便看见了医疗的托盘,钳子、剪子与洁白的纱布。

还有什么,沈初月看得不太清楚。

只记得那纱布比天鹅绒毛还纯净,和窗边沉重的帘子截然不同。

至于天鹅绒毛是怎么样的,沈初月没见过。

她知道要换药,但不知道是以什么形式的换药。

她知道谜底,但不知道谜底有多深多疼。

可怕的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让沈初月快要猜出来了。

「将血肉模糊的伤口,反复地揭开。」

「再增添大小不一的纱布,后来换成模具,为阻止其粘连,保有其永不愈合。」

「会疼吗。」

沈初月低下头,快速绕过了病床的片刻间,那女孩颤抖,一只手抓住沈初月的手腕。

几秒后,又顺着沈初月的手背落了下去。

姐姐连唇瓣都是苍白,可又缓缓露出一丝笑容。

「我要摘一朵最香的玉兰送给姐姐,至少她会高兴。」

沈初月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将门栓扣上。

一步步走过医院的走廊,沉寂的氛围会使脚步声格外闷重,走廊的窗外风声四起,簌簌树木摇曳。

沈初月望向窗外,玉兰挂满枝头,落下一地乱琼碎玉,像是场隆重盛大的仪式。

当她踏出大门外,一滴雨落在了她墨蓝的衬衫上,霎时颜色被浸深。

幸好,是小雨。

树冠宽阔,枝叶向外舒展,玉兰树枝点缀于高处,肆意生长。

抬眼便是韵白的花瓣,连空气间都萦绕浓郁的芬芳。

风混有几丝细微的凉意,细雨润湿沈初月的头发。

她缓慢走在碎石路上,恰巧遇到正在修剪的园丁。

沈初月轻声询问能否摘下几颗玉兰时,园丁热情,用长木杆钩下几朵玉兰,透白鲜嫩的玉兰递在她的手中。

她轻轻将玉兰凑近鼻尖,细致的馥郁混有雨季雾气,倒显得朦胧而又柔和。

唇角不经意间微微抬起,或许姐姐会喜欢吧。

「或许,能闻到玉兰香,就不会太疼吧。」

片刻沈初月又落下了长睫,忐忑情愫挥之不去。

她仰头欣赏枝叶茂然的满树玉兰,随风飘动,胜似云端嵌白玉。

恍惚间沈初月颤了颤眼,在浪潮层层叠叠的惶惑中,涌入几丝模糊的细声。

「如果我躺在冰凉的病床那一天,会有人来看我吗?」

「会有人为我摘下玉兰花吗?」

沈初月莫名鼻尖酸楚,又抹去眼尾快要坠落的泪,笑着自诩是个胆小鬼。

“江月?”

熟悉的声线撕破了她最后的伪装。

沈初月本是低头循着路,霎时几分跟跄。

像笨拙的老钟,一转身就凝望到坐在亭廊边的邱霜意。

面前人眉眼微蹙:“你怎么会在这?”

沈初月手握着几朵玉兰,眸光平静:“你呢,不也在这。”

“生理期不准,我妈让我过来看看。”

邱霜意实话实说,可下一秒注意到沈初月衣衬被润湿的痕迹,几丝秀发贴合在她秀白的脖颈上。

“你头发湿了?”邱霜意从背包中取出纸巾,递给沈初月。

可沈初月只是下意识退后几步,手中的玉兰靠在身后,语气细微慌张:“小雨而已。”

“难得看你冒冒失失。”

邱霜意低头淡笑,偏偏向前走了几步,本想帮她擦干头发的湿润,恍惚间却被沈初月止住,一把将纸巾递过来。

又回到曾经被划分好距离的界限。

沈初月将玉兰花放入宽口袋中,垂头接过纸巾擦拭润湿的发梢。

她眨了眨眼,望向邱霜意:“还好吗?”

“什么?”邱霜意还没反应过来。

“你的病。”

沈初月刚说完这句话,邱霜意呆愣几秒,随后眉目舒展开,和玉兰树一样宽阔。

邱霜意晃晃脚,回答得很轻易:“还行吧,中药不都是好几个疗程。”

邱霜意的眼里藏不住秘密,若是真没事,那就是没事。

而下一秒,邱霜意发觉沈初月目光空落落,歪着头,眉眼俏皮:“你生病了吗?”

沈初月同她坐在廊道的石凳上,望着小雨中落下的玉兰,稀稀落落碎了一地。

花瓣点缀在小水面,安宁和谐。

她双眸半瞌,低头时前额的发梢垂落了几丝。

沈初月平息了两秒,随后才缓缓发出一声鼻音的轻调:“嗯。”

过了许久,沈初月没有解释,邱霜意也等不到下文了。

“会疼吗?”邱霜意分明小心试探。

好像邱霜意天真以为,若是小病,或许就没有那么痛苦,也不会那么折磨人。

沈初月唇角轻微露出一丝弧度,目光间依旧是黯然神伤,她摇了摇头:“不会。”

邱霜意舒了一口气,笑得更加轻松,顺势再多问了一句:“小病吧?”

沈初月感受到面容的肌肉有些僵硬,凝视着邱霜意,不说话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怎么就成了恶劣的祝福?

沈初月的指节缓缓攥紧衣角,褶皱愈来愈明显。

「此刻我多想把自己摔得粉碎。」

「她是故意的。」

面对那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沈初月知道,素未相识的姐姐也知道。

此番折磨,闭口不提,却也心知肚明。

风又穿过玉兰树,是曼妙清欢的乐曲。

在病房的某一瞬间,哪怕零点几秒,也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吗。

会被嘶吼、疼痛覆盖吗。

那该有多疼啊。

她缓缓颤动着唇,却在无知无觉的恐慌中奈何寻不见一丝声响。

下一秒,她的眼尾湿润,黑曜石般的瞳孔周围覆满血红。

那抹光亮凝滞在眼眶中,迟迟不肯下落。

连沈初月都分不清,那是她的眼泪,还是她的胆怯。

「可我不想在她面前掉眼泪。」

“邱霜意。”

沈初月垂头,声线颤微,像是用了全部力气。

邱霜意疑惑:“嗯?”

沈初月这次浑浊着哽咽:“转过去。”

邱霜意迷迷糊糊按照她的话侧过了身。

下一秒,沈初月的双手扣在她的肩角。

头靠在邱霜意的后颈,发丝细碎,与后颈的肌肤摩挲,泛起小虫啃食的痒。

此刻沈初月垂头,秀发遮盖住了双眸的底色。

伴随晃动的光影,情绪似海啸汹涌,来得太不讲道理。

刻骨般的锉痛令她那滴晶莹豆大的泪终于坠落,晕染在了裤面上。

或许是某一刻的有所依偎,令她苦涩。

得知病情的那天当晚,她安静蹲坐在母亲的房门外,听了母亲哭了一夜。

那天雨好大啊,天花板的漏水连最大的塑料盆都装不下。

沈初月自然知道她身体缺了一部分,她以为她可以不在意。

她却忘了疼痛不会疼了一下就会消失,而是此后长期顺延神经,后知后觉,愈来愈烈,折磨心性。

沈初月以为只要不被提及,那她就可以继续装傻装愣下去。

可邱霜意的一句玩笑话,偏偏撕碎她缥缈的虚假幻象。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那句话,为什么我身体缺少的部分被你当成玩笑话?」

「我好讨厌你,为什么要逼我看清我自己?」

从肌理组织间渗入,再到感官被侵占,最终篆刻入骨髓的痛觉。

「我又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我?」

直到那时候,她低头审视自己,才发现心脏早被剜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血肉模糊。

太过于迟钝,太过于愚笨。

「可我好害怕。」

沈初月细微的哽咽埋不住声响,邱霜意早就感受到身后那人抓握的力度逐渐变得狰狞颤动。

她知道沈初月在哭。

没有声嘶力竭,却也痛彻心扉。

呼吸一顿一簇,像心电图缓缓攀升丝毫又下降。

邱霜意垂下长睫,并没有再诘问。

肩角上的那手指不断抓握着,沈初月将头埋得更深了。

「可是邱霜意,我好害怕。」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

玉兰在风中摇曳,落下点点残影,与月季的绯红滚落在一起。

「我怕有一天,将完好的血肉再分隔以防愈合,永远佩戴着并非身体自有的模具。」

眼泪不说谎,湿润了邱霜意身后的衣衫。

细蒙的雨幕间,失焦的视线也变得层层叠叠。

「我这副机械的身体,是否还会周而复始地运转下去?」

后来沈初月面对公共卫生间的镜子,观察红肿的眼睛,血丝还未退散。

要是吓到病房的姐姐就不太好了。

她用纸巾擦去手上的水渍,一转身才注意到邱霜意半靠墙壁,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沈初月问道:“是不是很傻。”

邱霜意只是很有礼貌笑了笑,没有说话。

沈初月倒是撇嘴笑了一下,随后将口袋的三朵玉兰取出,浓郁的香气将布料都染得几丝柔和。

沿着医院的走廊,她的脚步逐渐加快,身后的风都将她碎发吹乱。

可到了病房前,护士却将她拦住。

护士很明确告诉她:“不要进去,病人已经在休息了。”

“能不能就给我几分钟?”沈初月有点慌乱。

“不行。”

“那能不能……帮我把玉兰花放在她的桌上,”沈初月声线变得细微,将手心摊开,三朵玉兰安然躺在手心上:“她或许喜欢玉兰。”

护士叹了一口气,四周瞻望片刻,答应了沈初月的请求。

沈初月小心翼翼将玉兰递给护士的手上,随后站在病房外,迟迟没有离开。

就连她都不知道此刻她该想什么了。

“那病房的姑娘又换药了吗。”

“遇到那种病,只能说命不好了,遭罪啊。”

恍惚间,沈初月听到路过的声音,顿时目光凝滞。

大脑一片空白。

她差一点就忘了,玉兰摘下的那几分钟内,会开始变得泛黄,卷皱。

变得毫无生气。

沈初月的后背靠在冰凉的墙壁,又缓缓落下。

她蹲在病房外,鼻尖泛起酸楚。

将头靠在双臂间,她双眼通红,呆愣地凝望角落边的一盏绿植。

沈初月后悔并没有将最新鲜的玉兰摘给那位姐姐。

可她恍惚间又明白了,玉兰不过是姐姐仅仅为了留有一丝尊严的谎言。

女性对自身身体拥有自主权。

我们做的每个选择,都是最好的,都是最适合自己的。

向前看,生命总会找到出路。

初月和时满姐都是很勇敢的姑娘TAT

——

正文完结后会有关于袁时满信札番外,所以请读者小宝们放心,这本故事里的姑娘们都是幸福主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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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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