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霜意等待阿姨通完电话时,晃了晃手机,又重新塞回沈初月的口袋中。
沈初月抿唇,彼此对视了几秒。
邱霜意顺势将沈初月肩上的画架和手上的画板接过,只是目光轻瞥,仰着头示意她去拿相对轻松一点的涂料。
唯有两人的电梯间,空气都变得消沉。
沈初月的余光不经意瞟向她,上一秒淡然大方谈话,谦卑恭敬。
下一秒,整个人松懈,安静得不像样。
缓缓,邱霜意回头,看向沈初月:“你没和阿姨说你来这?”
声线平稳,听不出来一丝情绪。
沈初月目光亮起一点清明,可随即又黯淡下去,沉思许久,她将头瞥到一旁:“我确实没有告诉她。”
邱霜意不说话了。
沈初月也猜不到此刻的她在想什么。
只是电梯到达楼层,发出“叮”的一声。
邱霜意摁下门把手,让沈初月先进去了屋。
“有没有螺丝刀?”沈初月蹲在空地旁,正用小刀划开画架的最外塑料热缩膜。
“嗯。”
邱霜意从抽屉间取出一把螺丝刀,将刀口握在手心内,而递给沈初月的那头是螺丝刀柄。
沈初月从盒内取出几根黄木架,利索在地面上摊开说明手册,蹲着太费劲,索性盘腿坐在木地板上。
邱霜意蹲在她的面前,正注视沈初月认真对比螺丝的尺寸,在半空中比划许久,又对照说明书逐字分析。
“我来吧。”
邱霜意前身微微倾斜,指节正要碰触到那螺丝钉时,沈初月往后仰了一下,本该短暂的距离赫然又被扯远。
“不用,我能。”沈初月对准螺丝,确定没有歪角才拧紧。
“这是基础,我打工的时候都做过。”
她的睫毛颤动,落下朦胧的影:“你在这,也陪我说说话就好。”
说说话就好,说什么都好。
沈初月打量着说明书,双手忙忙碌碌,一心关注的只有步骤分明的那张纸。
可余光却瞥见了邱霜意那深褐的瞳孔,清澈透亮。
是不会黯淡的永恒星。
“沈初月。”
邱霜意带着气音,温醇低沉。
“嗯?”
沈初月并没有看她,依然盘腿坐着,将大小木条的螺丝拧在一起。
“这几年,很难吧。”
这句话的尾音太过于轻,可总落在了沈初月的耳边,她迟缓了三秒,最后点了点头。
如果在邱霜意的面前,满口胡诌笑着说人生顺遂,那太过于虚幻,沈初月自嘲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沈初月并没有否认,只是笑着将所有的委屈融成了一声鼻音:“嗯。”
不再用太多的字词描绘修饰。
“辛苦了。”
邱霜意的声线轻喃,令沈初月不禁回想到曾经那灰蒙蒙的天空,成群的乌鸟黑压压,在电网上落足。
恍惚间微不足道的、无人问津的回忆,像是失帧的影片。
那时天台的风声太过于喧嚣,哪能听见有人会像此刻与她说一句“辛苦了”。
沈初月呆愣片刻,随后眸光落在说明书上,又对准另一块长短的木板条,将碎发撇到耳后,淡笑揶揄自己。
“以后会更苦。”
邱霜意听到她这句话,顿时扑哧淡笑了一声。
初夏起风,窗边的轻纱飘动。
邱霜意同她一起坐在地面上,螺丝被整齐有序堆放在一起。偶尔会听见几丝螺母清脆的落地声,黄木条的气味不浓不淡,混在静谧间。
邱霜意凝望着面前人的指节扣住螺丝,手背凸起的骨节肌肤剔红。
那清澈的双眸泛光,容得下善良与真诚,也吞得下困顿和迂回。
而现在,彼此面对面盘坐,咫尺又真切。
邱霜意缓缓薄唇轻启,不想再保持缄口不语。
“沈初月,半山可以不止两个月。”
“邱霜意,你难道不对我好奇吗?”
遽然,两道声线交叠在一起。
两人各说各话,却共同落在一个音拍上。
邱霜意瞳间微张,倒映是沈初月略有尴尬的神情,随后邱霜意笑了笑。
“好奇。”
邱霜意坦然承认,眉睫舒展,连声音都湿漉漉的:“很好奇。”
但邱霜意真的不舍得再提起曾经的事情。
她不想将时间的扳机,对准现在的沈初月。
不忍撕碎她的结痂,不愿嘲讽她积攒绝望后做出的、称之荒诞的决心。
彼此不相关的四年内,她们的故事干净得犹如白纸。
在这段荒芜的时间段里,不存在仇视厮杀,也不存在回首相望。
那共有的、可怕的默契,让对方都没有勇敢画出那一笔。
是邱霜意没有想过找她吗。
是邱霜意找不到她。
她看着沈初月未曾停下拧螺丝的动作,却看不到沈初月在某瞬间颤动的眼睫。
邱霜意打量放在地上的崭新画板,指腹在黄木画板上不经意摩挲,谁都在装得毫不在意。
随后邱霜意又抬头望向窗户旁飘起的轻纱,自顾自说道:“我好奇你在大学都会碰过什么难题。”
「好奇你曾经陷入多少次歇斯底里,又会在哪次深夜,抬起忍住不落泪的眼睛。」
“好奇你都遇到哪些善良的人。”
「好奇谁会令你敞开心扉,可以肆无忌惮像孩子一般置气。」
“好奇谁能在你心里留下痕迹。”
「谁能让你清醒,谁能让你尽兴。」
邱霜意露出一抹笑,阳光落在她的侧颜上。
照不到的角落里,内心深处的酸楚是雨后春笋,潜滋暗长。
邱霜意垂下长睫,将此刻的情绪藏得太深太隐晦:“我怎么可能不好奇呢。”
我怎么能不好奇呢。
我好奇得要发疯了。
你的心跳是什么声音的,为什么——
邱霜意心脏被攥得生疼,指节缓缓发颤。
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
邱霜意又凝望着面前人,可对方却一心思都放在黄木架上,拧螺丝拧得卖力。
手握螺丝柄的掌心都磨得红扑扑,垂落的发丝随汗珠沾在了细白的脖颈间,弯弯绕绕。
沈初月唇角轻盈,一侧浅浅的梨涡凹陷。
刚冒出小芽的初夏,窗外的蝉声没有熟透。
沈初月一手撑住地面,瞬间站了起来。
兴奋拉开黄木画架,木架稳稳立住,还算是牢固。
“邱霜意,”
沈初月笑容太过于洋溢,将画板放置在画架上,随之轻轻拍拍:“夸我。”
她自信将肩前的长发捋到身后,挑了一下眉:“架子弄好了。”
阳光连同沈初月的发丝都照得暖烘烘的,拓宽光的界限。
难得见此刻沈初月的自信。
邱霜意依旧盘坐在地面上,沈初月那淡然的梨涡,在邱霜意的双眸中小幅度地、细微地浮动。
她抬眼平静看了沈初月许久,随后才淡笑回复:“嗯,沈老师好厉害。”
「我在想,江月,那就再等等吧。」
给彼此一点缓冲的时间。
“以后半山有什么要修理的,说不定我也会修。”
沈初月又将堆在一块的涂料摆得整齐,转身间笑容清淡,“记得给我点小费就好。”
“好啊,沈老师。”
邱霜意依然坐在地板上,也同她一般打趣。
好啊,如果你能一直一直——
笑声过后,邱霜意的唇角又微微颤动。
她的理智在一瞬间清醒得可怕,揶揄的佯装不攻自破。
「一直待在半山的话。」
沈初月,有听到自己说的那句话吗。
“哦对了,刚刚你要说什么来着?”
沈初月靠在桌角边,将新水粉画笔的塑料包装褪去,放在笔筒内。
几缕黑发落在肩膀,沈初月又望向了桌面一处空白的角落。
一手枕在下颚间,装作沉思的模样。
邱霜意从地上站起来,顺手将画架剩余的螺丝收拾在一起:“我说,你在半山,可以不止两个月。”
话还未落地时,沈初月指着桌面空白处,有模有样双手比划。
“你说这边放一束花会不会好看一点?”
她又自言自语道:“月季怎么样,不不不,还是绿植比较好,容易打理……”
“沈初月。”
邱霜意下意识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冰冷冷的,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
面前人逃脱问题的招式太过于拙劣明显,漏洞百出。
邱霜意的目光焦灼,再到叹了一口气,仅仅存在了四秒。
邱霜意想听到沈初月什么答案。
又祈盼着沈初月给她什么答案。
最后薄唇碰触,邱霜意反复斟酌后,也只是滚落出几个字音:“你喜欢就好。”
只是面前的沈初月,悬在半空的双手霎时无力瘫在桌边。
空气间混有初夏细微的热感,会让人目眩神迷。
「有的时候,我真想会握紧玻璃碎片,那样至少痛快一点。」
“舍不得我啊?”
沈初月索性撕碎所有的缓冲带,目光几经辗转,却也模糊不清:“是不是舍不得我?”
清晰的语调是跳动的弹珠,蹦跶蹦跶。
却使邱霜意绊住了唇舌,什么也说不出来。
彼此相互对视着,许久许久。
邱霜意克制隐忍时,脖颈上的青筋像细微蜿蜒的小溪,眉眼沉闷又迟钝,是雨后湿漉漉的潮气。
沈初月也猜到了,她等不到面前人的回答。
可她还是想自己的痛苦在对方身上重蹈覆辙,即使自己也在生疼。
“逗你的,我在半山还剩一个月呢。”
沈初月双臂撑在桌边上,向后仰了仰身,呆呆望着天花板。
那一个月后呢,沈初月也在想。
“一个月后……”
沈初月长睫颤颤,止住了音。
缄默了片刻,才喃喃道:“再说吧。”
“邱霜意,你不是好奇我吗?那我和你说真心话。”
沈初月又看向她,只是这一次,彼此都没有带着笑。
空气沉重,黄木画架淡淡的味道还未散干净。
邱霜意的眼睛很漂亮,多一份忧郁成为了渲染黑瞳孔的底色,清冷沉沦。
“你善良正直,将我带到这里,我真的很感谢你。”
沈初月一字一字说着,缓缓走向她,“可是这里,半山是你的地盘。”
她能安然待在这里,不过是因为邱霜意托举了她。
但这不是她可以一直待在半山的借口。
“我也不确定如果有一天,你看不惯我了,把我撵出去了,”
沈初月走近邱霜意,双臂伸展,碰触摩挲在邱霜意衣服的布料间,环住了她纤细的腰际。
声音被搓成一条很细小的绳,却弯弯绕绕打了无数的死结,令呼吸变得艰难无比。
手指轻轻抚过邱霜意腰间柔软的肌肤,细致的触感犹如小虫吞噬,折磨着心脏隐隐作痛。
细腻的白茶清香,或许能抵挡住人险些分崩离析的情绪。
可面对现实高塔,又是那些不堪回首的陈词旧句。
沈初月靠在她的怀里,尾音似溺了水:“那我要去哪里,才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角落呢?”
许久,沈初月感受到白茶气息更加浓厚,背后被牢牢攥紧,温柔而缱绻。
邱霜意低下头,埋在了沈初月的颈窝间。
空气又恢复了静谧。
那就这样吧,就将这重合捆绑的呼吸,作为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沈初月垂低了眼眸。
「是我卑鄙作了祟,而她甘愿落了俗。」
沈初月:可半山是你的地盘。
邱霜意:你想要给你好了。
沈初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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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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