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沈初月笑了一下。
很简单的字词,放在特定的情境下,却变成了被磨利的刀刃。
匕首出鞘,刺痛彼此。
沈初月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从背包中取出一小袋纸巾包装,挑开塑料粘封口,抽出一张手帕纸。
缓缓向邱霜意走近,指尖捋了捋她的碎发,还有几缕发丝被细汗粘连在额头间。
一点一点,沈初月为她擦拭汗珠。
汗滴落在纸巾上,绽开、随后湿润,能感受到沈初月指腹的触碰。
邱霜意十八岁素颜的脸是怎么样,是粉白脸颊上的绒毛细软,目光藏不住一些忧郁。
邱霜意认得这个味道,是山茶花。
这种香,温顺且矜持。
可沈初月的笑容柔和,却没有温度。
梨涡的月牙状依旧,但下一秒会陨落在山谷,从此无人知晓。
“邱霜意,这个手术做不做,我都会生不如死。”
纸巾润透了一面,沈初月便低头抬起,抛出了第一把弯刀。
“你能懂吗?”
这个问题直接把十八岁的邱霜意问懵了。
邱霜意呆愣看着她,反复启唇,却吐不出来一句话。
沈初月的笑逐渐消失,眼里的余光散去,落了一句:“你不会懂的。”
当十六岁沈初月提起重男轻女,邱霜意是独生女,她不懂。
沈初月说出家父会对母亲和孩子们家暴,邱霜意家庭美满,她不懂。
沈初月为了省生活费每天都在精打细算,邱霜意也不会懂。
不知是从脊骨还是心脏生出灼痛与酸涩,沈初月快要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响。
她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四五只白鸟盘旋在空中。
她在等一场迟来的海啸,会将所有的情愫一卷而去。
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讲呢。
从这里吧。
“你还记得吗,我高一的时候借了一本女同性恋题材的小说,问你怎么看待?”
“在我的家庭教育里,这种根本摆不上台面的词。而你说,这很正常,你身边人也都能尊重。”
沈初月说的每个字,密密扎在身上,哪里有她逃避的归属呢。
她又输了。
“当然,你身边都是很好的人,她们思想开放,追求自我。可以晚婚不婚,甚至同性恋都能被接受。”
她退了一步,一小步。
她们的距离是一块瓷砖。
如果问起沈初月,何时会有心脏一千万次骤停的痛觉,那么现在就是最深切的时刻。
沈初月并不想和她闹,她不想在离别的时候撕破脸皮说不要。
她想要告诉邱霜意,她不是本性恶毒,不是想要故意将矛盾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好让邱霜意自愿投降。
可她不知道怎么做了。
沈初月恍惚感觉被撕碎,身体的无声哀鸣让她情绪完全失控。
邱霜意站在她面前,想要牵住她的手,沈初月手瞬间缩了回去,又退了一大步。
她们的距离是四块石砖。
沈初月摊开手,每个字都在颤动:“你多好啊,家庭殷实美满,成绩优异,长得也好看。”
她极力要讲吐字咬得清晰,一阵风吹动她的长发,冷感填充骨骼的每个缝隙。
沈初月哪一样能比过她?
沈初月哪一样都输她一大截。
“你人生哪有什么遗憾,哪有什么万重山啊?”
沈初月控制不住唇角的弧度,要怎么样的笑容,才能让自己保有一点尊严。
一定要有尊严吗。
十八岁沈初月的尊严,值钱吗。
「一定要让我在她面前,承认我有多卑劣吗。」
豆大的泪滴直接毫无含蓄地滑过面颊,阵痛与痉挛会从肺部蔓延到呼吸,沈初月又听见了身体内指针的停滞,悲鸣凄厉惨绝。
沈初月却没想要这场海啸停下。
“你课桌里的情书都是我清理的,你知道那些叠在一起有多厚吗?我一手掌抓都抓不过来。”
她伸出手,指节好似抓握又握不住,向邱霜意展现着那些情书应该有的厚度。
“所有人都爱你,现在高考完了,你自然可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沈初月不明白,从她认识邱霜意的那天就开始不明白。
“但你为什么……”
她弯下腰,喉咙中嗅到一丝铁锈的气息。
最后的话,分明是气音夹杂哽咽说出来的:“偏偏揪着我不放呢?”
邱霜意这样鲜丽璀璨的画作,从落笔绽开再到收笔点缀,每一笔令人惊叹。
「我站在她的身边,怎么看我自己,都像是劣质颜料兑了水,笨拙完成了的残次品,斑驳刻意,又东拼西凑。」
「不管包装得再精美,再怎么效仿,都不过是不能入市的高仿A货。」
邱霜意双眼通红,正拉住她的手腕,双手快要拂过她的背部时,沈初月用尽全部力气一把将她推开,惯性让邱霜意退后了几步。
本正要启唇的话语,又被沈初月的声调按压下去。
沈初月笑得很勉强:“我和你不一样啊。”
“我妈妈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我周围认识的人最高学历不过也就初中。像我这种人,一辈子都逃不出这里。”
“对,我就是没有反抗的毅力,因为我一旦反抗注定是要被骂得一无是处,被打得体无完肤。”
在故事里,会称沈初月这样的性格是什么,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
沈初月咬着牙,她在内心发誓,她确实反抗过。
但最终结局无非是皮肤多了十几道鞭痕,和不能陈说的心事。
沈初月用十八年弄懂了竞争本就残酷,却不懂为什么邱霜意毫不费力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成绩和关注,为什么偏偏是邱霜意得天独厚。
她努力读书提高排名,却总是被邱霜意压了一头。
可她就是想要和邱霜意比,要让邱霜意记得她这个对手。
沈初月不想承认邱霜意的优异,就会显得自己必输无疑。
可是……她没办法。
看到邱霜意,她会难过。
看不到邱霜意,又是另一种难过。
为什么邱霜意要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从内心希望邱霜意和她一样疼,又为什么她想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邱霜意一辈子都要记得她?
爱和恨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这种灰色地带成为了尚且能够喘一口气的机会,能够安放片刻沈初月的自欺与自负。
“沈初月。”
邱霜意的嗓音嘶哑,她喉间翻涌:“这些都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沈初月望着她,迟迟不知怎么回复这句话。
这重要吗,是否是真实想法这重要吗。
邱霜意眼里遍布血丝,编织成一道可以绞杀她的网,快要把她勒得喘不上气。
“那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
邱霜意将声线压低,快速止住了沈初月要抓握手臂的另一只手。
温热的掌心覆在冰凉的手背上,伴着不知是谁的呜咽声,沈初月手臂被指甲刮了几下的白痕,戛然而止。
邱霜意压着声,目光焦灼又悲哀:“你大学志愿填哪里?”
沈初月的呼吸顿时停了几秒。
“我陪你,好不好?”
邱霜意的每一个字,都太过于温柔,美得像是幻影。
沈初月唇角抽搐,真的恨不得活在千千万万个不愿苏醒的梦境里。
可沈初月说:“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要去北方,还是出国?没事,我都可以陪你……”
邱霜意逐渐走近,可她进一步,沈初月便退一步。
她极力解释道:“我有钱,很多钱,你想要去哪都没事,我都可以陪……”
还未等她说完,沈初月目光呆滞,没有任何温度。
“我不想见到你。”
“我恨你,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讨厌你。”
沈初月用力抽出被邱霜意桎梏的手,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你这种人,站在我的面前就是对我的嘲讽。”
沈初月的语气很淡,像是说起“明日吃咖喱饭”一样轻松,在扑朔迷离中,沈初月深知自己陷入了明知故犯的局。
如果能让邱霜意损伤一千,沈初月愿意自毁八百。
她不敢看清邱霜意此刻的神情,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望尘莫及、高不可攀。
“你凭什么过得这么好,到底凭什么?”
可邱霜意有什么错呢。
她错在什么都没有错,她这样标准的正确答案,就算是沈初月改了百遍千遍都猜不准的答案,她有什么错呢。
她看向邱霜意,那好看的眼尾绯红,瞳孔间血色蔓延,她居然有些不忍。
沈初月退了几步,双腿都失去力气。
最后抬头与邱霜意对视,笑得卑微,细声恳求道:“你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了?”
风声又起,玉兰花香清淡。
「我溃烂片刻,但请你不要揭穿我。」
邱霜意站在原地,目睹沈初月陡然变得尖锐又僵硬,她深知若是再多说,不过也是明知故问的审判。
彼此相互折磨,相互凌迟,对谁都不好。
“抱歉,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邱霜意的心脏霎时漏了一拍,在跼蹐的字词间,她确实想了很多,但唯独没有想到此刻沈初月会向她展现所有聚然的委屈与不甘。
这不是邱霜意想要看到的。
最终她吐言出来的是:“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
沈初月站在门诊室旁,犹豫一会儿,终于敲响了门。
听见了室内温柔的应声,沈初月才缓缓推开一点门缝。
“许医生,”她低声站在门边,藏住了哽咽的颤音:“方便说几句话吗?”
许医生看见了她红肿的眼,推了推眼镜:“怎么了,小月,你哭了?”
沈初月摇了摇头,目光却注视着桌面那份知情同意书,不经意目光流露出几分黯淡。
“我放弃手术。”
她抿了抿唇,随后认真说道:“我不要签字。”
许医生身为女人,深知此番必经历的心理曲折,她揉了揉沈初月的脸,指腹抹去她刚哭过的泪痕。
她从未想要拆穿沈初月哭过的事实,语气温润,是某种舒心的安抚:“小月,你想好了吗?”
沈初月停顿了几秒,闭起双眼感受身体的指针开始转动,独自站在昏暗狭窄的房间,细听这种残缺,会伴随她一辈子。
曾经辗转反侧的夜晚,会让她怀疑自己和其她女孩的不同,甚至会让她怀疑上自己的性别。
旁人避之不及的火焰正灼烧着她,这令她颓废,令她言不由衷。
然后呢。
然后渐渐地,她居然能在这种痛苦里保持清醒,在笑着哭着的眼泪海里,依然会想起邱霜意。
邱霜意会天真说着要和她结婚,尽管沈初月没信。
可若真的让沈初月说出一个未来想与之为伍的姓名,那也一定是邱霜意。
倘若未来没有邱霜意怎么办。
沈初月顿了顿,不自觉唇边泛起一丝笑。
「不论我是否面对她,想要的并非是征服与讨伐。」
「我只是希望在人生的某一个瞬间,能优秀过她一点点。」
许医生安静耐心等待着沈初月的回答,温柔如水。
沈初月清了清嗓,挺起背,说道:“手术是我母亲的意愿,我本人没有想要和这个病过不去,我内心没有很想手术。”
“而且我没有这方面的需要,我不喜欢男人,以后也不会和男人结婚生子。”
字字顿挫,没有任何犹豫。
这是她最坚定的时刻。
于是就在此刻,她终于领悟到——
这种所谓的情感,或许并不是恨。
缓缓,她的声线又软了下来,低声请求:“但是许医生,帮我一个忙。”
“帮我劝劝我妈妈。”
沈初月的瞳目中溢满酸涩:“我不想让她太难过。”
呜呜呜,十八岁的月月心里还是怕妈妈伤心。
——
*关于本文中沈初月对待病情的态度,具有角色的个人主观性。
现实须根据自身因素及遵从医嘱,理性对待病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第 44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