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邱霜意又不是只有半山这个业务,这女人都比我忙多了。”

沈初月眺望远处,一手耷拉在拉杆上,碰了碰外套口袋。

睫毛微垂,落下浅淡的细影。

口袋是空的。

这山城的夜没有过多声响,唯有庞大壮阔的寂寥,可以吞噬一切。

沈初月恍惚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一秒,想抽烟。

想见妈妈。

也想见邱霜意。

沈初月还是习惯性踮踮脚,电话里的时间数字跳动,要是放在平常,她早催着妈妈休息。

但这次她选择明知故问,混有几丝俏皮的语气:“怎么,只想小意,不想阿月了吗?”

她其实并不会因为妈妈喜欢邱霜意更多一点而置气,不会因为听不到好听的话而深陷内耗。

酒疯癫狂的爹后来被判无期,恶贯满盈的弟早不在人世。

沈初月总觉得,这两大祸患结束后,她的高光时刻早该开始了。

与她的所爱一起。

电流会从最熟悉的角落传到她的耳边,沈丽秀轻声喃喃:“想啊。 ”

浓厚的家乡口音,让沈初月想起咬下发面的、泛黄的苹果。

狭乱的老城区,雪花的电视屏幕,空气里还会弥散的鱼腥,还有妈妈最拿手的闷豆角,就像老旧电影独有的一帧。

“想我的阿月,什么时候回来啊……”

无论何时,她都觉得妈妈的声音都会让她格外安心,沈初月不想再回望过去,深究这到底是客套还是真心。

—不重要。

她承认曾经也有过对母亲的迷茫,为何这样的爱与宽容不能施舍她一点,哪怕一点点。

她以为所有的眼泪这辈子都流不完了。

—不重要了。

她也曾将这样不对等的、错位的爱恨凌驾于邱霜意身上,以此刺激自己仅有的感官,误以为她会比邱霜意还鲜活,还保有年少应有的热忱,还能编织多么迤逦的梦。

而这让沈初月遗忘了生活还有一处真挚与幸福。

—都不重要了。

沈初月清了清嗓子。

此刻没有所谓的遮羞布,她大胆又不怀好意,梨涡下暗藏甜美的坏笑。

内心的指针从表盘上重新被组装重修,在毫无波澜的时刻开始运转轨迹。

她笑了一声,细音从唇齿间流露:“妈妈。”

“嗯?”

“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沈初月这次字字落地,砸出漂亮的水花。

她回想起在教师宿舍时和齐老师谈论起原生家庭,齐娜不太理解这对母女的矛盾,年少时沈母对沈初月的拳脚相加,再到两人可以站在天台上,沈初月以死相逼。

可最后,又像童话故事一样的大团圆结局。

但沈初月知道,齐娜也知道。

从十六岁为妈妈挡下挥来的刀刃,怕母亲背负太多痛苦而开始兼职赚钱还清亡弟欠下的债款。

为了让妈妈安心,她去医院都带着小本,记录病友的状况,以此让妈妈误以为她真的选择这一条路。

从十六岁开始,沈初月就不会站在妈妈的反面。

那么她的反面呢。

她不为人知、不堪入目的城墙另一角呢。

属于自己的乌托邦,暗藏混乱不堪的世界。

齐娜问出的话太一针见血。

—“你毫无保留地把爱留给母亲。”

—“那么恨呢?被转嫁到那个人的身上了吗?”

沈初月独自站在走廊窗边,握住手机的指骨已经冻得发红没有太多知觉。

山城的远处已然开始雪絮轻飘,融化在手心间,形成了一小块鲜为人知的湖泊。

她呆滞了一会儿,直到妈妈一点都不避讳,像故意挑衅小孩似的:“带小意吗?”

沈初月凝望着远处树上坠坠欲落的枯叶,她将外套再裹紧一点,洗衣剂香熟悉而温柔。

她的嘴角微翘,梨涡里隐秘着一颗小小的雀跃心。

她不想追问妈妈这么执着于邱霜意,到底是想要让这个女人留在她身边,还是真的把这女人看作第二个女儿。

两难境地间,沈初月于心不忍。

「答案好像不重要了。」

“好啊。”

今夜月色化为柔水,倾泻于瞳眸之中。

黑夜,不会再孤立无援。

沈初月轻轻碰触唇齿,声线轻微低沉婉转,应声回复:“我开车载你们去想去的地方。”

山城的老师教授专业知识之外,也会和培慧的老师们一起培养女孩们的艺术培养与想象表达力。

沈初月手持教案板,站在教室的后门边,细听齐老师的儿童手工教学方式层层递进,注视齐老师手持扭棒演示孩子们听出的关键词。

在自由创作中,一位孩子乘着齐娜下台走动时快速举起手,齐娜微微驻足,只见女孩和她细声说了一句,她便笑了一下,在白纸上画出了大致轮廓。

沈初月站在后门边,旧黄墙灰蹭上毛衣,落下似有似无雪点的痕迹。

她很感慨这一秒。

山城秋末的空气间总会荡起淡淡的冷味,鼻尖不经意发寒。

孩子们都意识不到这份冷,被笑意裹挟,但不算吵闹。

沈初月双手环在身前,回想起妈妈总问她,她不能考编是不是有遗憾。

沈初月其实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其一是家人有案底考不了,是板上钉钉的事。

二来面对所谓的铁饭碗,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教书育人,与她的本职初心其实无二异。

后来,她恍惚意识到很多事情开始犹如混乱的毛线球般解开。

但还有一件还未尘埃落地的事,成为被高高捧上高台的幻梦。

沈初月眯了眯眼,想起距离公益结束不过还有一周时间。

她有点好奇,现在的邱霜意在干什么。

待到下课,沈初月收拾好教案,正向外离开时,衣摆被拽住,不重不轻。

小姑娘激动从位置跑到她面前,“小月老师!”

沈初月一眼认出这个小麦肌肤的女孩,脸色红润,是年轻的活力。

“峥嵘,怎么了?”她弯腰,指节为女孩捋开遮住眼尾的碎发。

向峥嵘伸出手,摊在手心内的是亲手做的扭棒模型。

粉红相间,是一个所有女性都所熟悉的形状。

稍微歪扭的倒三角,两条边缘线相互缠绕,与交界线衔接的是对边的小粉球。

大致看出来了,是女性生理结构的子宫。

沈初月的目光凝滞了片刻,鼻尖本有的冰凉在此刻烟消云散。

若是这一秒揣着糊涂问这是什么,倒有悖沈初月的职业能力。

若是询问为何要送给她时,倒有些明知故问之嫌。

沈初月着实没想过向峥嵘还会记得这件事。

“我的生理课上得很认真,我也向齐老师问了,应该就是这样做的。”

向峥嵘眼底放光,宛若枯叶间藏匿着一只生动的振翅蝴蝶。

孩子伸手将模型塞在沈初月的手里,恍惚之间,沈初月看清了孩子指腹上有被细铁丝扎得红红的痕迹。

扭棒的毛绒细条柔软,模型不大,三指轻微歪曲,泛起细微的痒感。

沈初月的记忆开始变成忽明忽暗的叠影,此刻毛绒的扭棒被握在手中,像是在触摸着另一种世界。

指腹与掌心相碰,吞并了曾经无数次身心俱损的绝望和苦不堪言。

那些疼痛并非瞬间荡然无存,而是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形成了扭棒绒毛里的转折收针。

是安静藏匿的隐喻与晦涩,无人知晓。

“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向峥嵘踮起脚,低声在沈初月的耳边喃喃道:“其实我前后鼻音分不清。”

“我总把自己的名字说成帧嵘。”

开玩笑的童音总会让空气暖和一小会儿,天真纯粹,像幼猫的爪子。

这让沈初月想起小时候,每次蹲在老式收音机旁,听着黑色小盒子里播放着沙哑又温柔的歌谣。

「你看,谁都有不完美。」

沈初月总觉得内心有道模糊的线条,虽然交错絮乱,但被人细心安抚得很好。

“我会成为很厉害的大人,帮助很多女孩子。”

向峥嵘的马尾辫欢快晃动着,声音掷地有声,坚毅得似狂风暴雨却屹然不动的山。

山就在那里,包容万物。

沈初月眼眸间流淌朦胧的光晕,温润平静,注视着年轻的女孩,面容最清澈坚毅。

曾经自己在晦涩的十七岁留白里,也向母亲发誓要成为勇敢且善良的人。

执善念多难啊,对抗的是人性生来最深不可测的幽暗狭隘与怯懦。

是在人生混乱与荒诞中依然保持初心,在某种狼狈的姿态里安放纯真的情愫。

沈初月鼻尖发发酸,她扬起头,转了转眼眸,让眼中盈光不轻易落下。

疼痛会是深切的,但总会过去。

沈初月微微弯腰,细柔的长发落在向峥嵘的肩膀间,环抱住了这孩子。

「我曾希望有一位姐姐,能告诉我这世界的真知灼见,原谅我浑身抵御苦痛而笨拙的盔甲。」

「可以在我说出想要拯救世界时,也会为我骄傲的人。」

“你当然可以。”

沈初月的声线很轻。

向峥嵘顿时凝滞,直到她看见了山城的远处云雾缭绕,影纱透光,飞鸟掠过的地方焕出绮丽的线条。

无限坠入的思维与细腻的感知,在某一瞬间,会让生命的彩色相溶在一起。

沈初月双眸半阖,在她的耳边细说道:“向前走吧,峥嵘。”

「直到我成为了这样的姐姐。」

三无酒馆。

“你还记得从云吗?这件事反转了。”

袁时樱处理完供应链的事晃过神来,刚走到吧台前,瞬间意识到不对劲。

邱霜意半身瘫靠在墙壁边,烧出眼梢红温。

碎发并没有遮盖住额头间豆大的冷汗,几丝头发和皮肤粘连,像是一脊骨骼畸形而剧痛的鱼。

双眸失神,直到看见袁时樱,她的瞳孔才遽然一颤,内收。

“是之前和萧可菁的合作。”

邱霜意跌跌撞撞,恍然头脑麻木,“前一年本来要封了,现在出来跳脚,可真不合适。”

双腿无力趋近于地面,唯有双臂撑在吧台,留给她仅存的尊严。

混乱又开始左右。

袁时樱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想要搀扶的动作。

只是目光落在桌面那杯沾了口红的玻璃杯,冰球融化了一大半,但杯中的美式却没有太过变动。

袁时樱霎时明白了:“晏嫂这几周来得挺勤,看来是你姐盯住你了。”

八成这次是大问题。

邱霜意低头,看不到任何表情起伏,语气被撕裂得支离破碎,最后只能从嗓间挤出几个字音:“让我不要冲动。”

“重点不是这个,邱霜意。”

重点比这个更糟。

袁时樱双手相互环在身前,深呼吸了半晌,才终于问她:“你知道,萧可菁准备将培慧分区在西区了吗?”

紧绷的弦被拨弄一刻,邱霜意额头的青筋瞬间绷紧,双眸分外绯红。

气氛变得凝滞,下一秒又变得膨胀。

邱霜意真的不想再牵扯其她人了。

她问:“西区哪里?”

“距离半山,十五公里吧。”

袁时樱起身,收拾桌面上未喝完的冰美式玻璃杯,用纸巾抹去留有的水渍。

她看向邱霜意,挤出一丝残忍的苦笑:“两个消息,好消息坏消息,听哪个?”

她知道邱霜意现在心神全乱了。

半山三无只要是邱霜意存在,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可当邱霜意绝望无措的时候,谁能帮邱霜意解决呢。

邱霜意也才二十二岁。

“好消息是,这次萧可菁计划中的合作方,是之前那企业的儿童分部,出现了一处漏洞,问题还挺大的。”

但现在的局势,还是要逼邱霜意到崩溃的边缘。

“坏消息是,沈初月可能会被分配到西区。”

袁时樱目睹着面前人佯装逞强,嘴唇紧抿到充血。

邱霜意惊愕,被抓空的指节泛白痉挛。

“你知道意味什么,你要是碰到命脉……”

袁时樱还是不放弃,正要伸手扶住邱霜意的手臂时,邱霜意仓促调整呼吸,拒绝了她的好意。

邱霜意耳鸣嗡嗡,掺杂着牙齿摩擦的尖锐噪音,理智慢慢浮出水面。

她艰难启唇,声线磁哑得严重,自己主动揭开了伤疤的另一面:“那么连同萧可菁的企业,连同沈初月在内的老师们,都将会被卷入舆论的风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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