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清早邱霜意处理完事务回到房间时,卧室内空无一人。
窗帘敞开,今日大降温,深秋濒临初冬,落地窗外的枯叶摇动,无人知晓地坠入了结成细小冰晶的潭面。
冷雾氤氲贴合在玻璃间,光线淡淡轻悠飘浮,照到身上却毫无暖意,像干净澄澈的白色疼痛。
卧室的窗帘本是常年紧闭,邱霜意记不起上次拉开窗帘时是何时景色。
而她再落一眼,枕被早就整理得整齐,平坦没有一点褶皱。
昨夜新开的指套盒,用到最后只留下一枚包装,安然躺在床头柜的边角。
只要轻轻勾住思绪的红结,便会让邱霜意薄绯浮起,联想到昨夜的巫山共赴。
她本能垂眸,又注视到昨夜本是垃圾袋里丢卷满卫生纸团,现在只剩下空空的桶。
沈初月就连最后的作证也收走。
邱霜意的唇角不由分说地翘起一丝弧度。
还怪可爱。
她走近落地窗边,本想着拉回窗帘,在指尖碰触细微粗粝的帘布那一瞬间时,她凝望见远处庭栏的那个身影。
「我想,我应该找到她了。」
—
庭栏中,鸟鸣不比夏日时来得热烈,反倒是稀稀疏疏,像一首儿时零碎失真的悲歌。
沈初月倚靠在躺椅,阳光得寸进尺,在她的鼻尖自上而下蜿蜒,再落入唇瓣,填缝细微的唇纹。
她垂眼轻微仰头,睫羽下淡出恍然的暗影。
呼吸一丝,脖颈的细绒便跳跃一寸,银光耳链滑过细腻的肌肤,是无痕的润诱。
冷空气游荡扩散,如墨的长发丝丝分明落于柔软蓬松的白绒毛衣,在澄白中流淌漆黑的蜿蜒河。
旺财安静伏在她的椅旁,暖光轻抚柔顺的金毛,狗尾巴晃动晃动。
沈初月时不时俯身,指节修长鲜明,揉揉大狗的脑袋。
想必衣袖或肌肤,许是昨日裹紧了主人的味道,旺财异常熟悉,乖巧蹭蹭她的指节,圆滚滚的黑瞳泛起星光。
沈初月不免显出细腻的粉红,小声夸着财妹真乖。
木桌上,马克杯盛满精心用陈皮醺煮的红茶底,香感浓郁,暗蕴起娓娓道来的故事。
瓷碟托起的小半块草莓蛋糕被俏皮地挖了一角,奶油弧度走了样。
而远处的黄木走廊边,邱霜意原地驻足,脚下枯叶被踩出清脆的响声。
于是,她缓缓踱步。
南方深秋与初冬的交界模糊而神奇,没有任何雪景昭示,空气也不会拥有刺骨冷味。
可就是站在沈初月面前,一切往事犹如大雪纷飞,被霜冰厚厚覆盖,从此指针被冻结,停滞不前。
最后她的脚步落下,站在沈初月的身后,细听沈初月轻哼起的小曲。
初冬潮寒,冷涩渗浸骨骼里,使得皮肤皴裂。
但幸好,还有热忱的心跳与体温。
“江月。”
邱霜意与她距离不到两米,脱落出的两个字缓促,沉静清浅。
若是慢慢咀嚼,或许还有一丝回甘。
沈初月正揉动大狗脑袋的指节蓦然颤了下,随后轻微转头起身,唇边的梨涡轻陷。
她注视着邱霜意,目光撞入彼此的眼,倒映出初冬的温吞模样。
邱霜意的秀发长直,没有任何卷翘,昨日却在枕被中绽开成一朵含蓄的暗花。
邱霜意的腰背很挺,但为她抚平多年的心痂时,愿意俯首一一啄吻她的缺陷。
「冬日暗藏情愫,会不免昏浊模糊。」
大狗看到邱霜意,兴奋地在她身边转圈圈。
邱霜意愣了几秒,指节勾勾,回应旺财。
沈初月起身,笑颜慢悠悠藏在蓬松的毛衣里,有种幸福篆刻的具象化。
「只希望这瞬间,我们能保持短暂的清醒。」
「即使我明知道这样的爱,难以落地。」
沈初月后退了一步,目光落入桌上的茶壶,正飘起细小的气雾。
嘴角轻微翘起,为她倒了杯热茶。
沈初月又抬眼回望邱霜意,轻举起装好红茶的瓷杯,缓缓启唇:“要不要坐会儿聊聊天?”
她的双眸柔光脉脉,与身后远山绿林相连,好似本应该落下的雪花,此刻全部消融入她的虹膜中。
童话的冬日里,是否需要一把篝火暖身呢。
沈初月不知道。
邱霜意向前踱步几分,接过瓷杯,而指节再一次交碰,沈初月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
沈初月目光顿然微微暗了一层。
直到邱霜意落座时,旺财跳到她的怀中分外兴奋,最后还是邱霜意揉揉毛孩子,低声语了几句安抚的话,最后旺财温顺下来。
沈初月暗想,自己不在的三个月,妈妈告诉她:邱霜意也不在半山。
邱霜意就这么狠心,就连毛孩子也不见吗。
沈初月的指节没有节奏地敲动木桌桌面,平静等待着内心凛冬的迟缓。
后来,沈初月先开口:“我来后院时,财妹就一直乖乖跟着,不吵不闹。”
邱霜意睫毛半瞌,双手还在挼着旺财的脑袋,“这孩子鼻子很灵。”
只要邱霜意轻轻仰头或低头,沈初月便能看清昨夜自己使坏在她侧颈留下的吻痕。
一小块又一小块的红淤,宣告着沈初月的胜利。
昨夜里彼此的温度相互渡予,洪流淹没。
沾满掌心,沾满衣袖。
所以当沈初月经过黄木走道时,大狗聪明,嗅到一点点主人的味道便会想要贴近。
沈初月趁着抿茶,心跳随面前人的撩动而猛然一颤又坠落,手中的红茶温润,细品还有半分涩。
碎发垂落她的眼尾,恍惚这一瞬间,沈初月想要结束这场游戏。
她不明白到底需要到达哪个节点,才算是岔路口。
「我们的吻里暗藏一点爱吗,我们相互施舍的亲热交缠是否坦诚全部呢。」
「这种令人自设怅惘的忠诚,还算是忠诚吗。」
沈初月不想再自我审问下去了。
她眼里尚存的火舌迟迟不愿掐灭,当味蕾蔓延红茶底蕴的那丝苦涩时,她突然发言。
“邱霜意,聊聊我们的事,好不好?”
沈初月放下马克杯,清了清嗓,认真说道。
此刻没有风,周围寂静得可怕。
邱霜意抬眸间凝滞了片刻,随后轻拍大狗,让毛孩子先找其她女孩玩。
旺财听话,尾巴晃动,也乖巧离开。
可最后留下的两人,彼此目光顿地撞在一起,逐渐融化成不可言说的心流。
即使明明昨夜,彼此的心脏和肌肤都近在咫尺地私语。
而潮热褪出水面,留下的又会是什么呢。
有些事若是追究得泾渭分明,总会窘态百出。
沈初月暗自呼出一丝冷气,侧身挪了挪位置,坐在邱霜意的身边。
她伸出手心,包裹住邱霜意的双手。
沈初月的指节玉白纤瘦,却不缺力量熟稔的温厚,不会让一点冷风灌入邱霜意的手背。
温热悉数裹进掌心,渗进邱霜意冰冷寒颤的神经,侵略最脆弱的感知。
沈初月俏皮打趣,指腹故意摩挲邱霜意的虎口,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全部吞掉。
最后,红茶的苦终于要在舌根上发作,沈初月停下了此番戏谑。
她眉睫轻缓,年少时锈迹斑驳的指针,终于在这一秒重新回到原点。
“我在支教时告诉女孩们不要做完美的人,要做完整的人。”
“不残缺,不卑佞。”
沈初月的每个字都放得缓慢,阳光轻吻她的面颊,细小绒毛可爱动人。
她很认真说道,唇角不经意会翘起弧度,欣慰真诚。
邱霜意凝望着她的眼睛,纯净明亮,似冬日潭面凝结的薄冰。
“独立智慧,保有精神世界的清明,有野心也有温润慈悲。”
沈初月轻微抬头,彼此的视线又轻吻在一条水平线。
邱霜意没有说话,她在想沈初月要经历多少困顿和迂回,才会坦然说出自己的所想。
“孩子们不太懂无碍,因为认知延迟这件事在我身上也同样发生。”
沈初月的笑意逐渐勉强,声调嘶哑郁悒,最后她挤出剩余的体面,承认自己多不堪。
年幼时受到施压与让步,使得沈初月过分强化了认知的一部分。
她误以为,妥协求全,就是生活的全部。
但沈初月想要说的,不只是这些。
当她意识到邱霜意足够回温,便放开了手。
邱霜意恍惚意识到不对劲,才发觉沈初月的唇角颤动,微乎其微。
邱霜意记忆里,年少的沈初月隐忍苦泪却迟迟不落的模样,多年后又浮现在她的面前。
“我很感谢你没有太早答应和我在一起,我承认我当时确实冲动。因为那时候我没有稳定的工作和住所,我真的一无所有。”沈初月几乎虔诚地吐出真心话。
我那时候,一无所有。
回忆是氧化的铁锈,很难确保在人生的某一瞬间,会再次划伤早就结痂愈合的伤痛。
“我大概率会依赖你,这是我生来的惰性。”
「最脆弱的时刻爱上了对我好的人,会自然而然滋生被保护被包容的惰性。」
「我口袋空空,无数次审问我自己,这是爱还是施舍。」
人太过于复杂晦涩。
沈初月起身,扣住了邱霜意身后的椅背,两人困入狭窄的囹圄之中。
阳光碎影,纷纷洒落。
呼吸交叠,快要听见对方身体里的冷风凛冽。
邱霜意的瞳孔发颤,可正要启唇时,沈初月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缝隙。
沈初月伸出手,指腹轻按在她的唇瓣,游丝般的气息一点点,越发清晰显现。
距离迫近,理智与陨落同归一处。
“那时候我胆怯无助,连最基本的筹码都拿不出来。”
语句无序,沈初月浅笑一声,回忆往事这种行为,残忍又戏谑。
“我若是当初就急于靠感情来填补我的物质虚无,那着实违背我告诫孩子们的道理。”
沈初月回想快半年前,邱霜意接受两百让她在半山待上两个月。
愿意帮她联系相对匹配且喜欢的工作,愿意承受沈初月乱七八糟的脾气。
甚至不惜与她接吻,迷迷糊糊地吃着莫名其妙的醋。
每当这时候,沈初月会扪心自问:
在还未物质与精神独立之前,是真的想和邱霜意在一起吗。
还是仅仅想要抓出一支距离自己最近的浮枝呢。
罪孽的天秤一端一旦开始倾斜,就不得不形成难以跨越的鸿沟。
人会失权,会想要依附藏驻于另一个人的血骨里,会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不应该把自己押送进这种极为美丽又衰弱的安稳里。」
「我若想要拥有生命的话语权,定不能将我的命题推诿给另一个人。」
「这种情感,不是纯粹的爱。」
于是沈初月开始暴风式成长,终于回归到自己的主要轨道,她也做到了邱霜意所说的——
「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赶紧多上一个台阶。」
她并没有辜负邱霜意的期望。
现在的沈初月和母亲关系亲密,有一处能躲避风雨袭来的角落,尽管只是两室一厅的小出租房。
工作也顺利转正,遇到了很多优秀的老师和孩子,无数次感恩着这份职业所赐予她的价值感。
她买下一辆长得像剁椒鱼头的心仪小车,虽然算下来费用并没有想象中得高,就算倒卖,在二手市场上也未必能有人多看几眼。
但,沈初月真的热爱当下。
她现在拥有的,已经让她感受到,生活终于不会只有漏水的天花板和挥之不去的鱼腥。
“我确实需要一点底牌,能和你站在一起。”
沈初月的声音压得很低,鼻尖蹭着邱霜意的面颊,呼吸成为奢侈的存在,时而颉顽时而屏息,无所遁形。
“我需要这样的底气,说让我们开始吧的底气。”
沈初月从不想输给她。
过去不想,现在也不想。
「我自尊心太强。」
「在爱里,我必须与她旗鼓相当。」
逃避危险妄想寄托于另一个人,是沈初月的诟病。
可现在,她想要重新与自己交锋。
沈初月换了另个角度,鼻尖又垂于邱霜意的脖颈,迫使邱霜意仰起头,昨日细小的吻痕成了制造混乱的一部分。
指腹穿梭入邱霜意的长发间,长发如轻柔的绸缎缠绕指节,不痒不痛地刺挠着。
贪婪懦弱,是人见不得底的另一面。
但是——
“我告诉孩子们,我们难以挑战人性的劣根,但至少……”
“不要对自己说谎。”
永远永远,都不要对自己说谎。
不要逃避真实的爱。
邱霜意被挑得细微发哽,硬撑靠椅的手背青筋绷紧,而沈初月手掌轻覆,沿着骨节摩挲,使得邱霜意内心泛起疙瘩。
沈初月低音极其温柔:“所以,邱霜意……”
“允许我最后一次任性。”
她睫羽浓密卷翘,将最后想说的,全部展现在面前。
“我要做你的恋人,就让我们的故事开始吧。”
字字坚决落地,刻骨铭心。
表盘被砸得碎裂,凝滞的指针被拯救,重获新生。
邱霜意的瞳孔微颤,双手揽过肩,将面前人涌进清浅的白茶淡香。
沈初月自然而然陷入她的怀中。
“江月。”
她又叫错她的名字。
沈初月笑得习以为常,等待着秩序崩坏。
她轻哼了一声:“嗯。”
邱霜意在爱里走得磕磕绊绊,略微笨拙地问道:“你……喜欢女朋友这个称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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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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