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听雨

翌日戌时一刻,舒延煜着明黄龙纹攀越服依靠在主殿中央,深玄金丝镶边,腰间围着玉石缎带,一头黑发被刻有浮龙的金丝楠木的簪子简单束起,鼻若悬梁,深邃的眼窝浓丽厚重,是先皇与乌苏和亲之女生的儿子。

不许异族人的儿子当皇帝,这是自开国便有的规矩,舒延煜也正是因血脉不纯而被迫装作一副求仙问道。登基二十余年,舒延煜得等着那群看不惯他的人露出尾巴,他才好腾出手来收拾——他虽积攒一定人手,可“血脉不纯”始终是顶大帽子,他不能将那些狼一网打尽。

至于这皇位如何而来,死在宫变的先帝与七亲王可最有发言权。

舒延煜觉察一声异响,摆手使舞姬乐手推下,自己一人走进偏殿,吩咐内侍看好人手。他推门而入,正阳宫偏殿已然被舒延煜打造成一处书房,中原风韵扑面而来,迎窗便是残荷的盆景。

舒延煜负手而立,背对柳暝琅,声音平淡道:“追回来了?”

柳暝琅有些踟蹰,但还是说出有两件遗失的实情。果不其然,舒延煜大怒,抄着砚台向跪着的柳暝琅砸了过去。后者早知会有一番皮肉之苦,又不得调整身形,闷哼一声鲜血流出。这一下让舒延煜知道自己下手过重,心里怒气不能发泄,又下不来台阶。

点名的几个大件是舒延煜生母生前最喜欢的东西,也是为数不多能使他忆起生母的东西了。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子想要把异族的东西掩掩藏藏十几年,结果私库被盗,跟舒延煜说东西丢了?!

“追回来的银钱呢?”

“已在今日卯时二刻送回,一应流水交手皆记录在册。”柳暝琅又作支吾其词,这幅模样令本就头疼的舒延煜更看不下去,得到应允后才肯说:“此次陛下点名的大件均出现在各地拍卖行,属下银钱调转不周,多亏和亲王舒柏煊王爷为臣出资——”

“只是臣今日去拜访道谢之时,偶然发现一位疑似江湖客游走其中,其与和亲王府并不相熟。”

皇帝多疑,所以他不必点明,这些便可令舒延煜对舒柏煊生疑,在那岌岌可危的信任上横叉一刀。

一、舒柏煊和柳暝琅一个亲王和大内总管而已,柳暝琅兜里能有多富?上拍卖行还能把东西给追回来,舒柏煊垫上多少银子可想而知,哪来的钱?

二、柳暝琅今日上门道谢时疑见江湖客,朝廷和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再联想前日自己隐晦劝告舒柏煊滚回封地的场景,舒延煜脸色不善。

令皇帝多心,便是柳暝琅今天这一遭的目的。

他要看他们狗咬狗,不死不休。

柳暝琅离开时与炼丹道士碰个对面,前者眸光一闪,后者浅浅一笑,迈着四方步求见皇帝。

虽说舒延煜的沉迷不过是装装样子,但实际上每天用来保养调理的丹药一个不少,全是用来补身子。舒延煜挥下内侍,自己捏根银针试毒,无误后自己和着茶水服下。不过一刻钟,他就感到一阵暖流汇往四肢经脉,连旧日的偏头痛都好过许多。

可若是舒柏煊见了舒延煜满面红光的模样,非但不会捶胸顿足,怕是要乐得在树上挂一整天。无它,他舒柏煊可能马上就当皇帝了。

柳暝琅哼着小曲回府,闻到一股血腥味便开始警惕。府邸在巷子深处,寻常人家的灯笼早就将将要灭,小夜风一吹就灯火摇曳,把柳暝琅的影子衬得像要吃了人似的野兽。待柳暝琅察觉身后有人时,口鼻已被蒙住,整个人向后倒去。

柳暝琅的武力值是个迷,他在经验丰富的宋珉底下过不了三招,但他的直觉一直很准,经常靠这个预判对手,反而可以拖一拖。至于为什么还能当上大内密探的总管,还是因为舒延煜不够心狠,倘若当时把柳暝琅随手杀了,也不会有后来。

这一天应凭扬在家把《医毒奇绝》啃了个透彻,唯一不知去处的是引鸠霖的次页被撕去,他也问过宋珉,没有答案。

“我前儿去赌坊待了一天,差点输了个底掉也没捞到什么消息。”应凭扬捞着酒坛子,面色酡红,又是一幅醉得不轻的模样。

宋珉瞧见,拿起簇羽扇恨铁不成钢敲了应凭扬的脑袋,又把酒坛子轻轻揽过,生怕摔了。半晌,他又给自个气笑了,也不知是因为应凭扬赔个底掉还是因为醉成鹌鹑。柳暝琅可是给宋珉传信说过应凭扬的战绩:四两干酿。

“你小子,让你进去捞消息又不用你亲自下场,在里边逛两圈出来就是……”宋珉说得不带劲,转头又想到这是应凭扬第一次干这事,瞬间就熄了火。

宋珉出去混的时候才十六七,算是艺高人胆大,一身轻功出神入化,打不过就跑。经常干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机灵得很,做事不留痕迹,闯了三四年才挨着横祸。瞧应凭扬,还不如他十六七呢。

“你真没点什么消息了?”应凭扬仰着脖子睁不开眼,就是不死心。

宋珉脑子一闪灵光,想起一个地方,又对应凭扬这三不知不放心,便张嘴问道:“你对这长安局势清楚多少?”

“这个我知道。”应凭扬一拍桌子,人都要插上翅膀飞到云彩了。

拜山头,到哪片地就得知道头是谁,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应凭扬虽在赌坊待了半会,鱼龙混杂,什么消息都听了一耳朵。加之此间有‘国报’,福叔也讲过,不愁不了解。

皇帝舒延煜出身杂血,沉迷修道成仙,却将国报揽在自己手中,掌控舆论大方向。世家对舒延煜仍有不服,但已失去攻击的最佳时机,如今只能夹起尾巴掀不起风浪。而余下那几位亲王,才最是惹眼。

和亲王舒柏煊盘踞长安,经常刚到封地便又要找些理由再还长安,且其封地富饶,处交通要道。恭亲王舒玮烨空有一副好脸皮,对治理政事一窍不通,手底下的封地匪祸甚嚣。还有一位异姓王,却是被匈奴夜袭,全家死于非命。其余的便不必说了。

应凭扬也许猜到宋珉的意图,“你想说什么?”

引到后堂小院,宋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掏出一沓卷宗,“这是近三十年来与灭门相关却有疑点的案子,小到犯人醉酒纵火酿成大祸,大到异姓王一家被匈奴屠杀。”

有些个案应凭扬也听过一耳朵,他有些疑问,“匈奴时常来犯,死伤之人不计其数,这有何疑点?”

“弯刀。”宋珉重重看了应凭扬一眼,“有人说亲眼见过那帮子打起来,但他们用的是中原武器,并不是匈奴所使的弯刀。这点无从查证,异姓王一家当时在城外驻扎巡逻,一把火什么都能烧干净。”

宋珉并不想在这个话题有过多停留,他低头看向应凭扬手中紧握的剑,也知晓这是他生辰礼物——薄而锐利,月下莹莹白光带来寒意。宋珉轻摇簇羽扇,有意问道:“剑有名了吗?”

他想了很久,“除伥。”

应凭扬一定能回到旧日的平常时光里,想必那时的他早已将仇恨放下,他会成为阿爹阿娘遗愿的侠意剑客。

叠丝陨重桂,浓香弥颓,秋鸿枉然不归客。

峰山语天青,那知烟火,剑指灼夜伴伥生。

应凭扬回到红柳东处,和福叔又翻了半宿卷宗。根据上头红笔批注的疑点,两人甚至能对出大部分惨案背后的江湖人手。江湖上不乏有人下达暗杀之类的任务,但从未牵扯第二方势力,如今的世道变了。

从前是快意恩仇,如今却要担心遭到不应得的报复。

应凭扬又将心思转回现实,自家与这一沓并无不同,但直接牵扯了武林盟主林行,更像杀人灭口。

据林管家叙述,当天去应家拜访乃是临时决定,知道的人不多。目前林行死因未知,却极像毒杀。凶手必然熟知林行当天行踪,若是跟踪,一定会被林行发现。林行的夫人是一朵没有任何武功内力的解语花,存在林行离家后凶手威胁林夫人得知去向的可能,可由此一来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警觉。

所以杀害林行的凶手极有可能是与林行亲近的人。

再看应宋两家,应家因纠察宋家而遭横祸,也因应家只有应符垂夫妇在查,并未涉及到旁系。而应宋两案必有关联,由此也可推及宋家满门被灭,多半是整个宋家都参与同一事件,也不排除斩草除根。

可若按照这个思路,便有两路凶手。

用意在哪呢?

此时应凭扬又想起宋珉的话。

‘江湖里有人跟朝廷勾结,两边都还挺大。’

应凭扬有了两个几乎荒谬的想法——有人能在多位武功高强的侠客手里活下来,并蛰伏多年,将当年凶手一击毙命……多么完美的说辞,这样宋家的死也有了因,应符垂夫妇的死便成了果,一切都那么完美。

与官场勾结的江湖人,如果是林行,是不是更能说得通?将杀死林行嵌套进复仇计划里,既完成报复,又能引起江湖争斗,便不会再有人深究背后的原因。

一、林行究竟是否做过勾结之事,这关系到凶手用意,不然为何不放应符垂夫妇一马,顺势来一遭栽赃嫁祸?

二、将整个宋家拉进深渊的是什么?

三、多桩案件背后,究竟是否有人存活?

四、若林行参与勾结,那参与朝廷的幕后之人又是谁?是为了杀人灭口,还是别的什么?

……

理性思考后,感性更加猛烈。一条条捋下来,把应凭扬骇得四肢发冷,他涩着嗓子,有些无力,是曾经海晏河清的盛世卷起血腥将刀刃逼至面前。他想象到无数个难言的夜晚,冲天火光与惨叫令他难得迷茫,他的选择对吗?

他会不会也像凶手一般?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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