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忘山和玄都府的距离说远不远,顾氏兄妹记挂着弟弟的眼睛,赶路速度格外快,没过十日,已初初进入过忘山门辖治地界。
薛白蹲在溪流边捞水解渴,一边闲不住地念叨:“还以为过忘山门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这都快进他们老巢了连个虱子都没撞见一只,真是枉费姑奶奶勤练了这么久的功夫!”
为了“略尽”地主之责朋友之谊,得知顾方和顾云容要去过忘山门替顾曲讨说法后,她就忙不迭地拉着道钰师兄向卓秋澜请命,要跟着来帮忙。卓秋澜是很开明的人,又有薛道钰跟着当保镖,想想让弟子历练一下也好,便点头恩准了。薛白前次在向锷手里吃过亏,这回有师兄撑腰,满心想着如何报个大仇,谁知摩拳擦掌了几天,连个仇人影子都没见着。
薛道钰蹲在她旁边,也不插话,仔仔细细地洗着几个鲜果。薛白说话说得累了,一个澄黄硕大的李子恰好递到她嘴边。
香倒是香,甜倒是甜,不过……
“师兄啊,大中午的咱该找个地方吃饭吧?”她的饭量不大,可这整天瓜儿果儿的,怕不是真要成仙?
“好。”薛道钰面带微笑,答话的声音柔和,“等遇到饭馆子,咱们就吃饭。”
“这句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
薛白嘴里含着半个李子,口齿不清地咕哝,拽着薛道钰的袖角爬起来,便见前头的顾云容已经灌好了水囊,在冲他们招手,示意上路。
虽然师兄脾气极好对她百依百顺,但鉴于荒郊野外的艰苦条件,薛白其实没抱多大希望。正哀叹着自个儿又要多过一天不食烟火的日子,忽听走在前面的顾方笑了一声。
“今天运气了,还真有个馆子。”
薛白一下睁大了眼,急急向前探头。
清河畔,小山坳,茅檐一点点,酒旗晃摇摇。薛白一喜,大概是受心情影响,她空荡荡的肚子也欢快地叫了一声。
说“饭馆”或许并不确切。一行人走得近了,方看清那酒旗下边,只不过是几根木柱撑起来的草棚,里面已有几名客人,有的喝酒谈笑,有的吃饱喝足,靠在桌子上打盹。老板兼任伙夫,搭着毛巾握着大勺在锅前忙得满头大汗,瞥见新客进来,仍于百忙之中抽闲招呼:“客官好啊,想吃点什么?”
薛道钰打量这简陋的环境,料想也没有什么菜色可供挑剔,便道:“四碗汤面,煮熟一点。”
“得嘞,一会儿就有!您几位先坐!”
四人在仅剩的一张空桌旁坐下。顾方见桌子当中摆着坛酒,边上叠放着几只空碗,只当是供给客人解渴的,便拿过来倒了两碗。端起来喝了一口,脸色一愣。
“怎么了?”
“这酒……倒很不错。”
“哦?”薛白好奇心最重,闻言赶忙端过另一碗酒尝了尝。
薛道钰见她猛灌一整碗,便笑问:“怎样?”
薛白其实于品酒一窍不通,纯属凑热闹,嘴里压根喝不出好赖,一碗酒吞下去,除了头昏脑热,根本没有任何感想。
她哼哼唧唧,还未想出可供发表的讲辞,突然手中一轻。
“谁许你们动我的酒?”
冷郁郁的声音,日光微暗,桌前多了一道人影。
四人抬头看去,一个白衣人手托酒碗,背光而立。即便看不清面目,也令人可以想见那同样冷郁的目光。
那人扫视一圈,丢下酒碗,把话重复了一遍:“谁让你们喝我的酒?”
“不就是碗酒吗?”薛白觉得他拿腔作势,很看不惯,鼻子里哼了一声,摸出荷包掏了几个铜板,手一伸:“酒钱给你就是了!”
那人却不接她的钱,信手弹开。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我不需要你们的钱,但你们既喝了我的酒,少不得要留下个名姓。”
那般倜傥的诗句,被他一念,仿佛也成了冰凌子,硬刺刺冷冰冰。薛白等人好不诧异,互视一眼,都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唯有顾云容兴致缺如,闷坐一边,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顾方一向知道江湖里颇有些奇士高人,脾气古怪得很,当下见对方气宇罕见、殊不类众,为免半路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顺应道:“我们喝了兄台的酒,结交一下也属应当,在下乃是……”
他话没说完,忽见那人不知从哪儿摸出纸笔,“啪”地押在他面前。
“写上。”
顾方愣了愣。
此人倒很直接,连沟通介绍都省得。也罢,写就写,料想对方也没有了解他具体身份的兴趣,便提笔只写了个光秃秃的大名。
“你。”那人指指薛白。
薛白丢他个白眼,但想着签个名就能换酒喝也不算亏,便跟着写了。
那人揭起纸来看了看,默默收进怀里,然后伸出了右手。
右手里有一把刀。
刀身细窄,配着色泽深沉的紫竹柄,雅致且秀气。
可这秀气的刀上,却漫透出一股森寒杀意。
薛道钰一震起身,拉着薛白飞快后退,蓦觉脑后生风,回手一捉,却是只汤勺。
桌上酒坛“嘭”地爆开,碎片飞散。
锵然剑出,顾云容抢攻。
她反应快,剑更快,抽剑的一瞬间,锐利剑风直接将木桌劈成了两半,她的身影就从裂隙中滑了过去,直直迎上竹刀一记杀招。
对方显然因她的突兀现身错愕了一下:“你是谁?”
顾云容跟着他问:“你是谁?”
“我是过忘山门酒师,聊一醉。”
聊一醉说完,便等着她自报名号。然而顾云容压根没能意会,见他动作暂停,也就保持着架刀的姿势静止不动,和他“深情对视”起来。
聊一醉正觉纳闷,忽然眸光闪动。长指一夹,堪堪夹住侧边袭来的剑光。
是薛白。
她的剑被聊一醉夹住,怎么使劲也抽不出来,心中恼火,怒瞪他道:“不就是两碗酒?这就要打人?”
“与酒无关。”聊一醉冷眼瞧着她,“你在北桓杀了山门十余名弟子,总得付出点儿代价。”
薛白一愣,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你说什么?”
她什么时候杀了过忘山门的人?!
北桓……在北桓……难道他是说向锷带的那批下属?可是,可是当时她和顾曲两人被向锷撵得东躲西藏,跑路都来不及,哪还有工夫没事找事去杀他十几个弟子?这老兄还真挺看得起她……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时,聊一醉手上发力,连剑带人拽到身边,抓小鸡似的将她擒在了手里。
“师妹!”
薛道钰大喊一声,一脚踹开面前缠斗的人,举剑冲了过去。
顾云容同时动身,剑光一抖射向聊一醉。她的动作极迅捷,剑势极利落,脸色却仍是一副漠不关心。
刀锋荡出一道银虹,震开二人合力一击。聊一醉足尖一点,挟了薛白腾身撤出棚去。
“快追!”
薛道钰和顾云容紧追了出去,顾方砍翻其余围攻者,飞身跟上。
江流宛转,柳岸花繁。
这正是赏景的佳期。
也是相杀的良辰。
三人在河堤上截住聊一醉,誓要将薛白抢回。
正当他们酣战之际,忽觉身后一阵纷扰,气氛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接近他们。
避开一簇刀风,顾氏兄妹敏感地回头,放眼寻望。
风烟袅袅,纷纷濛濛。
是柳絮。
绵软轻盈,随风飘零,少女愁思,离怀别景……只合入去诗家的笔端,几曾见于无情的杀场?
可现在,它们却正向着这杀场而来。
依依地,摇摇地,携了燕子楼头的阑珊春意,踏着轻软动人的步子,无声无息,逐水而来。
水流蜿蜒,送下轻舟一叶。
舟上立着一美人,怀抱琵琶,绣裙摇曳。
河畔翠柳成行,皆是柔姿逸态,占尽春妍,可与那舟中美人一比,竟仿佛顿失了风流韵致,真成了一排木头。
这般柔弱可爱的美人,怎么看都只是被保护的对象,断不可能插手战斗。
顾云容于是放心地转回头来。顾方却仍不敢掉以轻心,一面协助薛道钰应对聊一醉,一面暗暗分心戒备。
然而那美人停舟柳下,只是抱着琵琶站在船上,饶有兴致地观看着他们打斗,自始至终并没有一丝异动。
聊一醉以一敌三,仍是招招稳健,面无分毫慌乱之色。此刻一眼瞥见那舟中美人,突然脸色微异。随即刀招骤变,一改先前的从容平稳,竟是利快狠绝,力量猛增数倍不止。
薛道钰三人暗自诧异,又一刀荡来,三人合力不敌,顿被扫开一箭之地。
趁此时,聊一醉横过手臂,将薛白拖至身前,紫竹刀一翻,直刺薛白心窝。
他竟要下杀手!
薛道钰急向前扑,却是阻拦不及,他既怒又慌,立时泪流不止。
“别哭了,接着。”一个声音蓦然传至耳畔。
那声音不大,却极其空灵,不像是从地上传来,倒像是从天上飘来,落入耳中的一刹那,直教人以为身在九霄云外。
视野被泪水模糊,薛道钰努力睁眼,只见一团人影伴随着惊叫飞向自己。他本能伸手接在怀中,低头一看,破涕为笑。
“师妹!你没事!”
薛白摇摇头,指着前方道:“师兄你看!他们……”
眼前一道婀娜身影,正严严挡在聊一醉面前。聊一醉受她阻拦,显然心情大坏,脸色再淡漠不起来。
“风飞絮,你能不能干点正事!”
歌师风飞絮?四人彼此对视一眼,愈觉惊诧。同为过忘山门中人,风飞絮不助纣为虐已很难得,何故反倒帮他们挡住酒师?
风飞絮轻轻一笑:“我怎么没干正事?倒是你,干的是正事么?”
聊一醉神色变了变,旋即却冷声嗤道:“你懂什么?今日我为枉死的同门报仇,岂是你可阻挠!”
“我也不想阻挠你。”风飞絮道,“但你也不想我把这里的事报给尊主吧?”
聊一醉一愣。便听她淡淡道:“你出够了气,就回去歇着。我不会告你的状,你也别妨碍我的公事。”
目送聊一醉离去,风飞絮转回身来,向一直在旁围观的四人问道:“你们谁是薛白顾曲?”
薛白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出来。
“我就是薛白,顾曲不在这里。”
风飞絮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点头道:“既然如此,你跟我来。至于其他人,就请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这怎么行?”薛道钰着了急,一把拉住薛白,“你独自落在他们手里,岂不是任人宰割?”
薛白尚未答话,只听风飞絮先开口道:“放心,就算看在卓掌门的面子上,我们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薛道钰仍然将信将疑,始终不肯松口。风飞絮看他几眼,见他身着道袍,知是玄都府的弟子,遂道:“也罢,你既这般不放心,就一起跟过来吧。”
顾氏兄妹见状,立即踏前一步:“我们也去!”
风飞絮视线在四人之间巡了一圈,轻轻一笑:“既如此,过忘山门就却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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