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愣愣看着眼前少年。清容如玉,乌目含星,灵气逼人也傲气逼人,眼风轻轻一扫,便教人先惭惶了三分。
他愣看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似的,弯腰捡起地上的刀,低沉地开口:“盗贼,你怕么?”
“盗贼?”少年秀剔的剑眉一挑,抬手向角落的方桌一指:“我包袱在那儿,你这盗贼恐怕当得不太称职。”
男子哑然,缓缓垂了眼,慢吞吞地道:“公子难道不知,谋财害命四个字,一般都是连在一起的么?”
他自称谋财害命,脸色却比眼前被他谋害的人更加郁闷十分,倒教上官陵看得想笑。
“敢害命的盗贼,想来也不是寻常盗贼。”她不以为意,眸光向对方身上一点:“名字。”
“樊青。”
上官陵视线微凝,举近油灯,仔细朝他端详了一端详。
“冀云第一刀。”她呵地一笑,“沈明温还真是肯下本钱。”
樊青陡然抬头,望向她的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惊愕。
执符台的部属和线人中不乏武道高手,但沈明温考虑到上官陵毕竟是昭王看中的臣子,即便死在北桓,也难保昭王不会查证,倘若查到自己身上反倒不妙,这才采取了江湖上的雇买方式。而且就连樊青本人,也并不知道雇他的人究竟是谁。
但这对上官陵显然算不上是个谜题。
她父母早亡,幼居山林,和她有仇隙的满打满算也不过那么几个人。她此番出行较为隐秘,昭国朝内知道的人都寥寥无几,师若颦远在长杨,事务繁冗,就算得到消息布置起来也没这么快;沈明良虽然爱给她穿小鞋,但还并没有置她死地的心思。这样算来,有能力且有意愿做这事的人,除沈明温以外再无他人。
至于眼前此人……上官陵眯着眼打量,视线游转至对方微微磨损的衣袖,恰好看见袖底湮开的一小片殷红。
“你走吧。”她移开眼,随手将油灯放回了桌上。
樊青又是一怔,握着刀柄的手松了一松。
虽然之前上官陵只出了一剑,但他看得出来这少年身手非凡,本已做好了相拼到底的准备,此刻骤见她不计前嫌,心内安定下来的同时,却又莫名有几分失落。
“你不杀我?”
“杀你何益?”
对方本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有伤在身。
樊青支着刀站起身,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上官陵微扬眉。
樊青低下头,手在衣服上磨蹭了一会儿,摸出一件小巧的物事,向她递来。
“你饶我一命,我……没什么可谢你的。”他笨拙地道,语气仍然沉闷,“这平安符是……是我娘留下的,不值什么,你……你收下吧……”
他见上官陵不动,忽地恼怒。
“你快拿着!”强行将符袋往她手中一塞,纵身一跃跳窗走了。
上官陵低头,手中平安符散发着阵阵淡香,鲜艳的棉线,细密的针脚。她忽而就想起“临行密密缝”,想起远在连越的师父师娘,心头轻轻一软。
也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
走了两三日,王城依旧遥迢。她稍一思量,换行了水路,虽然迂折一些,这时节却是最快的。
烟波江上使人愁。
“客官已在这儿站了一个多时辰了。”船娘掀开舱帘,走上甲板来。
“这风虽然爽人,吹久了也怪冷的。”她款步至客人身边,含笑掂了掂手里的酒瓶,“不如进来喝碗酒暖和暖和,船里有新鲜的大螃蟹。”
这一提,上官陵才忽然记起日子来。
九月初九,是重阳了。
泉香酒洌,菊黄蟹肥。人间的节庆,多为团圆而设,即便起意不特为团圆的,到后来也总会成为亲友会聚的佳期。上官陵坐在舱中,看眼前船家夫妇忙忙碌碌。
这般漂泊水湄,餐风露宿,也不会忽略了大年小节。到底是相依相伴,不似她一身孑然。
孑然一身,来去无牵的时候,节庆好像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宫宴朝贺,都不过是繁琐的程式,白耗心力。
久而久之,便乐得遗忘。
她今在红尘,却仿佛比幼年和君九兰避居山林时离红尘更远。
人间烟火,如此无干。
船靠着沙洲暂泊。
天气已转凉,洲上草木却还葱茏,沙鸥飞鹭往来周游着觅食,万类生灵,一样的要吃饭。
吃饭是件神奇的事。船夫船娘摆好碗碟,搭上一个素不相识的旅人,虽是萍水相逢,可只要坐下来同吃一顿饭,也就好似亲朋旧友一般。天南地北,瞬间拉成了咫尺。
船娘热情得很,劝酒让菜,有一茬没一茬地问闲话:“客官这是出远门呐?”
“嗯,是远门。”去国越境,不可谓不远。
“看你年纪也不大,大过节的在外面跑,很想家吧?”船娘母爱发作,关切殷殷。
上官陵内心失笑,婉言道:“羁旅之人,四海为家,有什么可想的呢?”
“那怎么一样?你总有家人吧?”
家人?上官陵持杯的手微顿。
在昭国,她是无父无母、身家无依的孤儿。听起来凄清,但从她的角度,却是一件好事——若是将来不幸泄露了身份,大祸临头时,需要承担的也只是她自己,不至于牵累旁人。因此数年来就连代长空一家也罕有联系,满朝文武的认知中,与她上官陵有干系的人,不过仅只一个早已辞世的君九兰而已。
“没有。”她笃定地道。即便是远在北桓,即便是对着这再平凡不过的船家夫妻,她的言语仍然是谨慎的。
船娘大为错愕:“怎么可能?你……”
“好啦好啦!你是吃饭还是查家底?”做丈夫的听不下去,喝了一嗓子,转头招呼客人:“别跟娘儿们啰嗦了,来尝尝我这酒!存了好些年头,比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也不差!”边自夸边满上,先喜滋滋地干了一碗。
船娘也陪饮了一杯。
船夫放下酒碗,见上官陵还未喝,当即有些不快:“客官莫不是嫌我这饭粗酒浊,进不得嘴么?”
“哪里。”
终究是盛意难却。
酒很醇,入喉欲醉,上官陵由衷赞叹:“的确好酒。”
“我说没错吧?”船夫得了肯定,心满意足,笑得大快,“来来,多喝几杯!”
上官陵看看天色,没忘了正事:“今晚还走么?”
“客人急着赶路呢!”船娘知会意思,利索地接话:“放心,吃完饭就走。”
日色已暮。
这时分河景极美,霞光入云云在水,半江瑟瑟半江红。柔条细叶,低曳着探进水里,枝婆娑,影也婆娑。
上官陵站在甲板上看景,心头突然一动。
好深浓的影子……
“客官回舱里去吧!”船夫收完了碗筷,用衣摆擦了擦手,走过来解缆绳,“我们这就上路啦!”
“有劳。”上官陵转身让位。
疾风一瞬间。
上官陵反手一剑。
背后传来落水声。回眸,水漫嫣红。
船夫吓得脸色惨白,口齿打跌,句不成句:“水……水匪……”
上官陵剑一震抖落了残血,镇定如初地指挥:“开船!”
“好,好……”船夫抖着手,慌慌张张解缆撑篙。
“你们走不了!”
一声厉喝,水面谲波骤起。
潜伏水下多时的贼匪破浪而出,从四面八方飞速逼近。
船夫匆忙将竹篙一点,划开船去。一抬头,分水刺冷光摄人,迎头刺来。
“啊!”他一声惨叫,面无人色。
叮的一响,匪徒倒飞了出去。
“你进舱去。”一只素白的手接过船篙,年少船客俊秀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船夫唯唯后退。
上官陵不复理会他,再次击退一波攻势,摇桨。
船漂向河心。
众匪亦跳上木筏,紧追而来。
木筏尤轻,第一个飞快截到船头。
上官陵身不动,剑挥出。
——却失了准头。
一线偏差,恰恰没中。
上官陵意外,顾不得自省手疏,连忙追上一剑,匪徒闷哼一声,一头栽进水里。
颈后有风声。
她错步避开,带剑回身,却猛然一愕。
身后船夫手持尖匕,笑得狠戾。
上官陵冷着脸,懒得质问情由,抬手接战。
内息忽然一滞。
她自知不妙。一念间,匕首已刺向胸口。
转步,却到底被身法延滞,肩头挨了一刀,血汩汩而出。
“怎样?我家的酒好喝吗?”船夫笑得嚣张。
上官陵不动色,目光寒峭如刀,看得他心间一抖。这一迟疑,便不防被一篙子扫下船去。
弯刀如月,无声袭向脚踝。
上官陵纵身跃上船篷。衣袂飘扬,一点红色凌空坠下。
是那枚随身多日的平安符。
她忙将剑锋一转,勾了回来。别人的好意,虽不当饭吃,但总不该随便丢弃。
船娘的讥笑声从下边传来:“这么舍不得那催命符?你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上官陵一怔,看向手中符袋。
异香扑鼻。
她突然明白了关键。
她仍然无甚表情,只是莫名的,心头有一丝感伤。
内息愈发迟凝,水光烁目,头昏眼沉。
船娘格格笑着,手一扬,又一刀荡来。
水匪也已汇聚靠拢,形成合围之势。
“一起上!他快不行了!”船娘胜券在握,指点呼喝,俨如匪首。
上官陵也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她本就不似这些水匪以河为家,乘波踏浪如履平地,最关键的是药力大作,凶猛异常,神思都不清醒了,全凭本能应战。
或许她合该命绝于此?在这浩浩河流中,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真成了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肩上血流如注。
如天边绯艳的残阳。
残阳下,曲流中,驶来一艘画舫。
上官陵一眼瞅见,一刹那,心中已有计较。
画舫渐渐近了。
匪众愈战愈勇。
上官陵集中余力,一剑荡开数人,飞身越上画舫。
“哎哎哎你什么人?”黄衫小侍女刚走到前舱,便迎面撞见一个衣袍带血的陌生少年,一句话没问完,对方已闪身而过不见踪影。
“侍卫呢?”里外一看,更气得跺脚,“人都上哪去了?来人啊!抓贼!”
这一次总算得到了回应,喊声一落,立刻跑下来十余名锦衣佩刀的年轻侍卫。领头一个笑嘻嘻地逗她:“采棠姑娘火气这么旺,难道是又没抢着莲子糕?”
“什么莲子糕!你们三天两头不站岗,船上进了生人都不知道拦一拦!”
“生人?”小侍卫摸不着头脑,“哪儿有生人?”
采棠尚未答话,猛觉船身震动,紧接着外头一阵乱响,多名手持利器的匪徒闯进舱来。
“什么人!站住!”侍卫们精神一振,迅速拔刀交架,挡下来人。
这伙匪徒在河上盘踞已久,劫惯了过往客商,原本来势汹汹志在必得,熟料一上来就遇着这阵仗。眼瞅对方装束气势不同凡俗,未知什么来头,心里一时没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愣在了当地。
侍卫见他们发愣,顿时也不知如何起来,双方面面相觑。
还是采棠反应最快,杏目一瞪,脆生生地开口:“谁许你们上这船来的?快出去!”
群匪听得这一声,都将视线移了过来,见不过是一个十来岁大的小姑娘,立刻又壮起了胆。
“哪里来的丫头片子?弟兄们,他们人少,先冲进去拿人!”
“放肆!”
采棠气白了脸。侍卫们也不料对方如此凶悍,明见被阻还要硬闯,顿时怒上眉梢,刀锋齐出鞘。
匪徒自恃人多势众,并不放眼里,冷哼一声就要动手。
“都住手!”
一声清喝自内舱传来。
众人动作一顿,皆是不自禁地抬头。但见绣屏后绰约的人影微晃,绕出一名素衣少女。
少女手持一只细瓷瓶,瓶中插放着一朵千手观音。她的肤色雪白,衣裙和瓷瓶也俱是白色,乍一望去,那朵花就宛如开在她的衣襟上,丝瓣垂卷,楚楚生动,衬着她清艳无瑕的面容,竟是殊丽绝伦,教人错眼难辨:不知是画上走下来的人物,还是自己身入了画图?
众匪看得发怔,一时忘了动作。
采棠先一个赶过去:“公主,你怎么出来了?”
少女柔柔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瓷瓶:“一上船就能震碎了东西,我总该出来见识一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采棠定睛一看,原来那瓶上靠近底端,已经裂开了一道细纹。她当即着急起来,眉头皱成一团:“哎呀,这可怎生是好?”
那少女倒是神色平淡,悠悠转过脸来望向众匪徒,柔声慢语地道:“花瓶虽然事小,但各位不请自入,一来就弄坏了主人的藏品,也未免太过失礼了。”
匪徒们一心上船抓人,哪曾想会有这一出?心烦意乱只想打进去搜人,可听采棠唤她公主,知对方身份尊贵,不敢轻举妄动。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站得最近的一个硬声硬气地开口道:“你想怎地?”
少女一指瓷瓶:“你们总是要赔的。”她举起右手翻了翻,微微一笑:“幸好不是贡物,一千两,大概也就差不多。”
匪徒们都愕然了,历来只有他们抢人财货,今天反要被人打劫了去不成?
人群后响起一声笑,一名女子拨开众匪,走上前来款款一礼,抬起头来,风情的眉眼一盼:“姚四娘见过千机公主。”
她的心思眼力最是灵敏,早在看清这艘画舫的时候,便已将舫中人的身份猜了个八分。
少女不语,左右望了望布置华美的舱室,却道:“我不是千机公主。”
姚四娘一愣。
“虽然借用了她的船,但我不是她。”少女眼风一扫,笑得矜持:“你认错人了。”
“那你是……”
“我姓沈。”
姚四娘惊疑,北桓王室之中,哪有姓沈的公主?
“当年昭国公主沈安颐代弟为质,莫非……”
“不错,正是我。”
明了了对方来历,姚四娘心下渐定,笑容又浮上脸来:“弟兄鲁莽,冲撞了公主,公主大人大量,想必不会跟小子们计较短长。”
“我也不想计较。”沈安颐叹道,“但这船上的置件都是千机公主的东西,你们损坏了若没个交代,岂不让我难做?”
“不敢让公主为难,只是我等草民身无余财,还请公主体恤下情,好歹……宽限几日。”姚四娘一面说,一面暗中打量舫中布局,若是对方实在难缠,便不得不使些强硬手段。
“也好。”沈安颐竟点头,“你就留这船上跟我们一起走,等到了成洛,你亲自去向千机公主赔罪,她见你诚恳,一高兴说不定连银子也不问你要了。”
姚四娘心一沉。他们这些水匪在自己的地盘上,倚仗地利同气连枝,就连官府也莫可奈何,但若离开这里独自去了王都,便只有任人拿捏的份。
“公主好仁义!”她眼神悄转阴冷,手臂微抬,脚步前踏。
卫队长方楚见她神色不对,警铃大作,急忙挥刀一挡:“不得靠近公主!”
众侍卫一字排开,如墙一般将船舱分成了两半,拦了个结实。
“也罢,”沈安颐静观片刻,忽开了口,“我不爱勉强人。你既不情愿,我也不便强留,这事我自去和她分说吧。”
姚四娘摸上弯刀的手默默放下,恢复了笑脸:“多谢公主体恤。”
“我要休息了,你们走吧。”沈安颐似觉乏累,随意挥了挥手,转身准备回内舱。
众匪都松了一口气,外圈已有人调头急欲离开。
“等等!”姚四娘忙喊了一声。
“还有何事?”沈安颐驻足,语气微有不耐。
“公主方才……可曾看见一个少年?”
“不曾。”
姚四娘不信:“当真不曾?”
“自然。”
“可我们分明看见他跳进了公主的船。”姚四娘疑虑难消,“公主可敢让我搜一搜?”
“无礼!”采棠气愤插嘴,“公主起居之处,怎能让你乱搜?”
“采棠。”沈安颐止住她,冷冷瞥了姚四娘一眼:“这船上没见什么少年。许是人家跳进了水里,你们自己眼花看错。若要搜人,不如到水里搜去。”
“你!”
“还是……你舍不得离开这船,想和我一起去王都?”
姚四娘盯着她,肚里暗自盘算。若是合众人之力对上这些侍卫,并非全无胜算,但只怕己方也死伤惨重。倘若因此惹来官兵,更是得不偿失,她拿钱杀人本就是生意,太亏本的买卖谁也不愿做。
思及此,便陪上个笑脸,自寻台阶道:“那恐怕是天色不好看走眼,冒犯了……”
悻悻退出了舱去。
“辛苦各位。”沈安颐转向侍卫们,神色复归柔和:“现在没事了,方队长,带大家去休息吧。”
方楚却因这一闹,自觉有些失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腆然道:“公主,我们去外面守着。”
沈安颐知他心思,也不多言,微笑颔首:“有劳。”
“公主啊,这些人成天怠工,您怎么还对他们这么客气?”采棠跟着沈安颐往里走,想起前事,又是一肚子不平,“若是他们自家王子公主,我看他们敢不敢这么怠慢!”
沈安颐只笑笑,回身怜爱地摸了摸她溜圆乌亮的发髻,柔声宽慰:“这岂不是人之常情?我们本就寄人篱下,又是质子,人家肯护送已是尽礼了。咱们今天也算狐假虎威,若没他们镇场子,还未必赶得走那些强盗。”
采棠骂完几句也就消了气,没走两步突然想起一事,脸色蓦转严肃:“对了公主,我先前还真看见有个人进来!”
沈安颐淡淡点头:“我知道。”
“啊?那刚刚……”
“那些人明显来意不善,我若将人交给他们,只怕是助纣为虐。”
对于自家公主的英明决定,采棠素无二话,只是左顾右盼地好奇:“那他人呢?”
“他昏迷不醒,我将他安置在了后舱。”沈安颐一手撩起纱帘,回头吩咐道:“你去取些伤药和干净衣服来,他身上有伤,须尽快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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