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招相接,苏缇聊一醉心口一窒。浑厚内力轰然涌来,冲击得二人连退十数步,震愕看向来人。
卓秋澜脸色淡淡,衣冠楚楚,云袖洒然一转,拂尘挂回臂弯。
“师父!”
此情此景,薛白仿佛突然找到了依靠,所有委屈愤懑都翻涌着溢出胸膛,再也不想忍耐,“哇”地哭出声来。
苏缇盈盈站稳,扫视了一下地上流涕不止的薛白,笑道:“卓掌门,您这个徒弟也太给您丢脸,好像除了哭鼻子,也就没有别的本事了。”
卓秋澜略微抬起下颌,向她瞧了一眼。这一眼瞧得极随便,极不经意,怕是连瞧的对象长什么模样都没看仔细,可苏缇却蓦然有种心底发凉的感觉。
“本座的徒弟,本座自会管教,几时轮到旁人说三道四了?”
卓秋澜转过身来,见薛白瘫在那里几乎不能动,索性将她抱起,身姿一纵,一个呼吸间便落定在顾家四人面前。
“师父……”薛白低头,看见师兄躺在地上的模样,五指骤然缩紧,揪着卓秋澜的衣服,再次抽噎起来,“他们杀了师兄。师父,你看……”
“我会处理。”卓秋澜道,视线落在薛道钰的尸身上,顿了片刻,缓缓回头,望着高台上若无其事的柳缃绮,面色阴沉了下来。
半空中风声交错,几十条人影降落四周,是落后一步赶到的玄都府其余弟子。一见此情形,众人顿时便明白了发生何事,不由怒意汹涌。
“师父!请让弟子们一同出力,为薛师兄报仇!”
“聒噪。”卓秋澜眼睛都不转一下,只是盯着那一头的柳缃绮,冷意微微地笑,“有为师在,哪轮得着你们出这个风头?”
话音方落,她的身影已踏入空中。场上众人未及醒神,她已越过九天殿主所在,直逼四方谛命所站的第一阶。
侍立前侧的白槿和点苍刚生出“阻拦”的念头,便被一股强风带倒在地,所幸后侧护持的东方谛命青黛和南方谛命朱矾反应极快,恰好截住。卓秋澜连个正眼都不给,白拂一扫,劲力鼓袖而出,两人只一喘气的工夫便被荡开。游仙四师见势不妙,一齐扑下场来。
四师戮力同心,以攻为守,拉开最强战势。风飞絮一招被破,微生砚聊一醉双招已至。几股强大气劲交织激荡,脚下三块石砖承受不住,砰然碎成齑粉。卓秋澜身处四人合围之中,脸上一丝异色也无,云步虚徐,进退裕如,一柄拂尘在她手中如同钢刀利刃、铁索灵鞭,教人寻不着破绽,反而处处受其压制。
聊一醉旧伤在身,不过片刻,便觉体力亏虚,动作渐渐支绌。卓秋澜不知就里,只当他武功不济,她无意陪四人久耗下去,稍提内息,一掌拍了过去。
聊一醉下意识要躲,却突然想起什么,脚步缓了缓。眼看这一掌就要落到心门,忽觉肩膀被人一扳,倒向了后头。
“糟……”
“是够糟的。”微生砚的叹息在他头顶响起,似在嫌弃他无药可救,“连躲都不会,你是想伤上加伤么?”
聊一醉皱眉:“你把我拉开,尊主怎么办?”
“你也太小看尊主了,天底下有几个伤得了她?”
“身为属下,却要尊主亲自动手,你不嫌丢脸么?”
微生砚瞅着他笑:“我只知道,某人刚才不仅丢脸,差点就要丢命了!”
合围之势一破,风飞絮苏缇根本挡不住卓秋澜,一招即败,眼睁睁看着她飞上了高台。
柳缃绮静静坐在中间,双目看着卓秋澜来近,却没有任何准备接招的架势。
一转眼,卓秋澜已到面前。
“轰——”
一掌祭出,气浪排空。青枫无数,飞卷旋舞。
飘飞四散的青枫翠叶之中,一道烟蓝人影亭亭伫立,挡在尊主座前,正与卓秋澜双掌相抵。
卓秋澜一愣。
她这一掌内劲丰沛,与之前对四师出手的分寸有天渊之别,本以为只有柳缃绮可能接下。此人为谁?竟有这般功力?
她不禁端正视线,注目看去,却是一名女子。风裳水佩,举动萧然。倩盼轻盈,似带凉月之彩;颦笑幽寂,如有烟露之姿。
“你是谁?”
“水云深,忝居山门宗主之位。”
“好。”卓秋澜点头,“我要打的不是你,让开。”
水云深身姿未移:“卓掌门,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卓秋澜眸光掠动,落向她身后的柳缃绮,“杀人者偿命便可。”
水云深道:“若如此,您就更不该向尊主动手。”
这话说得奇异,卓秋澜眉头一蹙:“哦?”
“您不妨回头看看,若是只有尊主出手,您的高足怎会有事?”
卓秋澜瞅她一眼,将信将疑地转过脸来。这一看,她就恍然大悟,明白了水云深的意思。
在台下身处万千人中间不易察觉,可从高台上俯瞰过去,有些东西却很明晰。根据下边众人聚集分散的位置来看,柳缃绮暗器打出去的路径应该是沿着中道的直线,而薛道钰和顾家四人都站在有些偏左的位置上,正常情况下如何能够被打中呢?
除非暗器在最后发生了一个奇怪的转角,或者……
底下有人接去了柳缃绮的暗器,同时又发了另一枚暗器打中了薛道钰。
无论哪种情况,都意味着那附近存在其他出手的人。
可是,如何证明那不是柳缃绮自己安排好的人,自导自演来为自己脱罪的呢?
这当然是一种可能,但柳缃绮有什么动机杀薛道钰?就算为了夺取含章琴,那也应该生擒过来当筹码,而不是直接把人杀了激化矛盾。
卓秋澜的眉头蹙得越来越深,却只是沉吟不语。
“倘若掌门不信,我们一起去看看令徒的尸体如何?”
卓秋澜刚一来到就逢薛白遇险,救徒心切,到现在都还未仔细验看过薛道钰尸身,此刻经她提醒,想想也确实应该先找出证据,遂点头道:“也好。”
薛道钰的尸身被玄都府众弟子围在中间保护着,见二人过来,众人立刻让出位置。
水云深蹲下来检查了一会儿死者的身体症状,思索片时道:“请掌门将他翻过身。”
卓秋澜依言将薛道钰背部朝上。水云深道声“冒犯”,便将其后背衣襟撕开,而后掌心聚气,悬在命门穴上。只听“咻”的一声轻响,一道纤细之物从死者皮肉间蹿出,水云深指尖一捻,原来是一枚毒针。
她捏着那枚毒针站起身来,目光徐徐环顾过周遭。
“那么,这东西究竟是谁的呢?”
言罢手臂一扬,白梅玉笛倏然飞出,直袭五步远处的天禽殿主高财。
高财吓变了脸色,脚板一动要跑,玉笛已闪到跟前。只一下,便将他右膝骨击得粉碎,笛影旋飞一圈,折回水云深手中。
“宗主!宗主饶命!属下冤枉啊!”
他痛嚎着趴倒,连声求饶叫屈,挣扎着想爬起来,奈何拖着一条断腿,怎么使劲也白费。
水云深俯目望着他,眸光幽幽,语气带着叹惋,还带着点安抚:“你放心,我不冤枉你。”
她走过去,蹲下来在他身上摸索一阵,翻出一支珠钗,与柳缃绮头上剩下一支恰成一对,正是先前从台上飞下震慑众人的“暗器”。
人赃俱在,高财半边脸贴在地上,无话可说,涕泪交流,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玄都府众弟子见他模样凄惨,不禁生出几分怜恤,可一想起道钰师兄惨死其手,心里又生怨恨,便只把脸别到一边,既不求情,也不看他。
水云深道:“此人对掌门的高足下手,如何处置,便由掌门决定。”
杀人者自然需要偿命,可卓秋澜仍有疑惑。此人与薛道钰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为何要这般煞费苦心地谋害他?若说无人指使,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柳缃绮仿佛与她心有灵犀。
“你与这位年轻道长有何过节?为何定要置他于死地?”
听到尊主发问,高财更慌张了,连疼痛都霎时忘却,脸色只剩下呆滞和恐惧。
“……他……他长得很像属下以前的仇人……属下……属下一时冲动……”
“还敢胡编乱造?”柳缃绮一拍扶手,“究竟是谁指使你?从实招来!”
“无……无人指使……”那高财命悬一线,却竟是死咬着不松口,“是属下自作主张……”
不同于之前的佯怒,这一下,柳缃绮的脸色真正变得冷若冰霜。
卓秋澜见此情形,知晓从此人口中绝难问出真相,索性开口向柳缃绮道:“我徒在此地殒命,还请柳尊主给我一个交代。”
柳缃绮看向她,面上的寒霜褪去,嘴角重新噙起一抹微笑,冶艳双眸中却浮过一丝狠辣之色。
“好,本座这就给掌门一个交代!”
言毕皓腕一动,腕上一串玉珠落入掌心。手一翻,数十颗珠子脱离珠线,从她掌心疾飞而出,袭向台下天禽殿众人。
霎时间惨号之声不绝于耳。玉珠洞穿一人咽喉又飞向下一人,不过片刻,所有天禽殿部众尽皆毙命,会场中腥气弥漫,血流成河。
在场众人惊骇欲绝。
突如其来的一幕,将卓秋澜也震住了。眼前惨象令她目不忍视,内心更是极度不可思议。
高财作为杀害道钰的凶手,以命相抵是天经地义,可其余属下何辜?柳缃绮为了堵她的嘴,竟将一殿下属当场格杀!
“我已令整个天禽殿为掌门的高足陪葬,不知掌门可还满意?”柳缃绮语气沉沉。
弄到这个地步,玄都府若再追究下去,反倒成了得理不饶人。
“柳尊主果然魄力非凡,令人望而生畏。”卓秋澜淡淡道,“不过仍有一事,还要麻烦柳尊主施以援手。”
“哦?什么事?”
“顾三公子的眼疾,不知你们可有治愈之法?”
“办法自然有。”柳缃绮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轻松,“但也不能白给,不知你们用什么来交换呢?”
顾方闻言大怒:“荒唐!人是你们弄瞎的,治好他是你们应尽的责任!还好意思开条件?”
柳缃绮一哂:“你说是我们弄的就是我们弄的了?证据何在?就凭你们一面之词?”
“我……”
顾方瞠目结舌。这事的确拿不出实证。对于他们来说,顾曲是亲人是朋友,并且没有说谎的必要,当然愿意相信,然而对于过忘山门来说,却有立场怀疑他们蓄意讹诈,摆明不认他们也莫可奈何。
卓秋澜开口:“你要什么条件?”
柳缃绮翘着腿坐在上头,红唇微勾:“卓掌门必定知道我想要什么。”
卓秋澜笑了。
回袖一招,负在背上的布包倏然解开,里边的东西落在她怀中,端方古朴,大气天成,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睛。
“如你所愿,含章琴我带来了。还有什么条件?”
“和爽快人说话就是简单!”柳缃绮很是满意,“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将含章琴交与本座,本座立刻命人为顾三公子医治。”
台下的玄都府弟子们立刻急了:“掌门,这如何使得!”
顾方也觉得不妥,嚷道:“这是我顾家的事,要挟玄都府算什么?治疗三弟的眼睛,代价该由顾家承担,有何条件,只管向我们开来!”
“你们有含章琴么?”柳缃绮好笑,“你顾家可没什么值得本座图谋的。”
她纤指一伸,朝卓秋澜怀里点了点:“本座今天只要那个。”
“你……”
顾方还想再辩,被卓秋澜止住。
“不必说了。”她的神色平静超然,仿佛对方索要的不过是一件随手可得的东西,“三公子客居玄都府出了事故,玄都府也不是全无责任。”她抬起脸,视线转向柳缃绮,“你若真的治好了顾三公子,本座将含章琴拱手相赠。”
“好!”柳缃绮抚掌,“苏缇!”
“属下在。”
“顾三公子的眼睛,你立刻帮他医治。”
苏缇为难了:“尊主,属下并非医师,怎能帮他治眼?”
“他那不是身病,而是心病。”柳缃绮含笑瞅着她,“你的本事本座再清楚不过,不可推辞。”
苏缇无法,只得承命:“那属下就勉强一试。”
她缓步下阶,来至顾曲面前,从身上取出一只袖珍香炉,指腹在炉盖上轻轻一擦,一缕香烟袅袅而出。顾曲只觉那香味无比熟悉,恍惚中思绪飞转,意识深海下的记忆浮上水面。
最后一幕在眼前展开,柳缃绮击来的石子随着幽香消散成灰,他忍不住轻叫了一声,双睫一眨,视野豁然明朗,天光人影,良朋至亲,尽数看得分明。
“看来好了。”柳缃绮坐得虽远,眼神却相当好使,见事情成了,便转向卓秋澜提醒:“卓掌门,切勿食言。”
卓秋澜颔首,举步正要上前,忽听旁边顾曲喊道:“等……等等!”
“嗯?”
“我还瞎着呢!”
要卓秋澜为了自己把祖传的宝贝让出去,他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之前因为自己也很想恢复目力,实在做不到舍己为人,现在问题解决,他的勇气就上来了,决定豁出去厚脸皮一次。掌门待他这么好,他总不能真让她吃亏。
一句话出口,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诡异起来,他踌躇地搔搔脑袋,难道……这个谎真的扯得很失败么……
柳缃绮明艳动人的笑容逐渐阴森:“我看你不是瞎,你是当我瞎。”
顾曲:“……”
“行了,你个傻小子!”卓秋澜把他拽开,“这儿没你事了,别捣乱。”
顾曲不高兴:“掌门,我这是帮你忙……”
“你别帮倒忙我就谢谢你了。”
她踏出一步,又被众弟子拦住。
“掌门,含章琴是我玄都府镇宅之宝,代表玄都府的道义,怎可落入他人之手?”
“代表玄都府的道义?”卓秋澜轻轻一笑,“玄都府的道义,自在人心,与一张琴何干?含章琴之所以宝贵,是因为祖师托志其中,因神而贵。后生小子,不领会先祖敦勉之意,却计较于一件死物?玄都府没了琴,还有剑;没了剑,还有经。就算连经论道藏都没了,不是还有你们吗?”
“人者,阴阳赋形,天地钟灵。尔等徒辈,空托七尺之躯,却不识道义所在!”她横琴于臂,淡然负手,“众人退开吧。”
手臂一扬,含章琴被一股清风送上高台。柳缃绮红袖一招,将琴收入怀中。
“掌门果真言而有信,本座没有看错人。”她的笑容愈发耀眼,“掌门若不着急,不妨请进玉霄宫来喝杯茶。”
“不必了。”卓秋澜做了个回绝的手势,分毫也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留,白拂一甩,背过身去,“盘桓多时了,不缺一杯茶,告辞!”
待到玄都府众人离去,柳缃绮的目光投向仍跪在台下的向锷。方才忙于解决薛道钰的事情,倒让他多挣得了一点活命的时间。
“说吧。私自违命,欺瞒本座,嫁祸同门,究竟受何人指使?”
她的语气闲适,向锷却已是心胆俱裂。天禽殿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饶是满腔悲痛万念俱灰,他也只得招供。
“是……是教主……”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连一旁的水云深也倍感错愕。
柳缃绮愣了一下,又很快收起异色,抬了抬手压制住满场骚动。
“教主乃山门尊者,倘若诬告,你罪加一等。你说是教主指使于你,有何凭据?”
“有……有……这是教主数次传令的令信,我悄悄留在身边……”
向锷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与他做殿主时的腰牌不同。柳缃绮接来一看,果然是教主令信。自打玉墟宫撤去三教令之位,此令信就很久没起过作用了。
人证物证俱在,柳缃绮思量片刻,还是决定给忘岁月一个自辩的机会。
“教主可有话要解释?”
忘岁月满面羞愧懊恨,当即屈膝跪地。
“向锷所言不错。是属下一时鬼迷心窍,贪图玄都府奇宝,这才暗中联络他许以厚利,要他私自为属下取得含章琴。属下有罪,请尊主责罚!”
柳缃绮默然不语。
忘岁月身为教主,名义上与她平等,如今却连声自称属下,可谓卑屈已极。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
“一时糊涂也是人之常情,但教主身为三尊之一,理应以身作则,如今却违犯门规,指使下属行欺瞒之事,也不可不惩治。”
忘岁月连连叩头:“是,忘岁月命属山门,虽肝脑涂地,不敢怀怨。属下愿意领罪,听凭尊主处置。”
水云深微皱了皱眉,嘴唇一动似要开口,却终究低垂了眼帘,什么也没说。
柳缃绮笑了笑。
“教主悔过态度如此诚恳,并且你告诉本座含章琴的秘密也算有功,若要你性命倒显得本座不公道了。点苍——”
北方谛命点苍应声出列:“属下在!”
“将忘岁月囚入寒潭幽宫。”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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