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羞辱

裴令望接受了陈引玉的好意,决定暂时留住在这间旧宅里。

那日程清酒见她迟迟没有来,担心她出事,悄悄来找她,结果看到她和一位小公子聊得正欢。

待那名小公子离开,程清酒才现身,问她是怎么回事。裴令望详细答了,请她帮忙找些活计,随便什么都行。

程清酒有些犹豫。玄凤军现在群龙无首,都在青山县修整等待左晴前来,除了每日必要的操练外,基本都无所事事。她现在闲得很,很乐意替她办事。

只是裴令望若出去工作,这样抛头露面,很容易惹人注目。不说京城来的人,就是玄凤军的人也都认得她的长相,岂不是很容易被戳穿。

她将顾虑告诉裴令望,裴令望笑起来,向这位属下展示了自己的易容术。程清酒大为惊叹,爽快地答应下来。

目送着程清酒离开,裴令望坐在榻上微微失神。

她会易容,是跟二姐裴令闻学来的。裴令望的娘裴玄是将军,长姐裴令萧是校尉,只有二姐裴令闻是斥候。二姐从小就跟她们不一样,机灵敏捷又有一双巧手,她会为妹妹裴令闻梳好看的发髻,教她怎么改变自己的面容。

她学会易容以后,经常躲懒,偷偷溜出府玩,神不知鬼不觉。但总有疏漏被父亲捉到训斥,二姐会突然冒出来,笑意盈盈地将她圈在怀里,对父亲说:“家里有娘,还有大姐和我,小妹只要会玩就可以了。”

二姐狐狸一样漂亮的眼睛朝她眨了一下:“小妹易容学得这么好,其他的肯定也能学得很快。等我们都不在了,再让小妹用功吧。”

当时裴令望笑着点头,朝无奈的父亲做鬼脸。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年幼的女童在花园里玩,娘亲和大姐练武,二姐在铜镜前描红妆。一晃眼,娘亲和大姐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二姐连尸体都拼凑不齐。

她满脸泪水跑出来替家人收尸,照顾父亲,拼命地想要留住他,可是父亲最终也离她而去。

她努力吃饭努力睡觉努力生活,却再也没有人会喊她小妹,再也没有人档在她身前了。

她们都不在了,终于轮到她用功了。

懵懵懂懂的女童进了皇宫,跟着三皇女读书学武,练得伤痕累累,连皇贵君都心疼垂泪;出宫进了军营,跑着冲着,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她却踏着血肉成长起来。

裴令望眺望着窗外的天,露出一丝冷笑。

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她死,如果知道她还活着,肯定很着急很后悔吧?

朝廷的大人们,醉生梦死的日子过得也够久了,是时候来算算账了。

她找出程清酒给她带来的纸砚笔墨,写了一封信。

等她们搜不到她的踪迹,确认她还活着的时候,就可以送去京城,让三皇女准备起来了。

裴令望吹了下信纸,盯着没干涸的墨迹,在心中默算着时间。

……

五月二十二日,杨贞带着陈含章归宁。

寂静了几日的陈府一下子热闹起来,陈引玉在床上打了个滚,最后一脚把云被蹬开。

“吵死了,含章表哥不是嫁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陈引玉不情愿地起床。小碗不在,由房里的其他小侍伺候他洗漱。

那小侍麻利地拧着毛巾,给陈引玉解释道:“我的公子啊,这是回门,看含章少爷新婚过得如何。”他声音有些雀跃:“而且郎主陪着上门,看样子很重视含章公子呢。”

陈引玉闷不做声,虽然那日他在姨母面前大闹了一场,但是大部人并不知道杨贞本来是他定下的妻主,小侍的话让他有些心烦意乱。陈引玉抢过毛巾,胡乱地擦了一通脸,跳下床穿鞋:“那我也得去看看。”

他要去问一问杨贞,为什么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

陈家设了一桌宴席,宾主尽欢。陈大人私下里和儿子相见,眼神中满是疼爱:“在杨家有没有受委屈?”

陈含章衣着打扮完全是当家主君的样子,只是在母亲面前,神情更像是在家的含章公子。他不留痕迹地遮掩着衣袖,向母亲答话:“没有,杨贞待我很好。”

陈大人喝了口茶,教导儿子家事这样的事本不应该让她来说,只是陈含章没有父亲,只好由她提点几句。但她说的和那些内宅夫郎们说的可不一样。她将手搭在了陈含章的肩头上,沉声告诉他:“若杨贞给你委屈受,你不要忍着,只管发泄出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怕,回来找母亲,母亲都会为你撑腰。”

陈含章瞬间泪水涟涟,他微微点头,哽咽道:“多谢母亲,含章明白。”

可他的房中事,又怎好跟母亲明说?

天色稍晚,用过晚饭,陈含章回到了自己在陈府的院子中歇息。归宁日,新婚妻夫不好同房,陈家另给杨贞安排了住处。陈含章也不关心,他回到自己的院落,摆设一如既往,一点灰都没有落下。他不在的日子里,家里也一直在打扫他的房间。

陈含章褪下繁复的罗衣,白日被衣裙遮住的身体此刻不被遮挡,那皓如凝脂的肌肤上,布满了可怖的青紫与红痕。陈含章很快换上了自己的寝衣,又将伤痕累累的身体包裹住,慢慢躺在自己的床上。

他新婚那日,对她多有不满,心中存着气,又抑郁不敢发。杨贞被灌醉了酒,昏昏沉沉地掀了他的盖头,想要亲他。陈含章不喜酒气,下意识避开,却惹了杨贞不喜。陈含章想起那晚她阴沉如墨的眼,顿时打了个寒噤。

杨贞房中事极其粗暴,陈含章根本承受不住。新婚第二日,杨贞就宿在了侧君的房内。真是没想到,杨贞本是清贫人家,却学了高门权贵抬了侧侍,还是在他进门前,瞒得如此紧,连他也是知道杨贞夜晚没来才知道。

他身边的小侍雪草倒是打听得明白,那名侧君名叫红袖,是杨家送女儿考秀才,怕她一人在外照顾不好自己,才给她身边送了一名小侍,照顾她衣食起居。

红袖红袖,红袖添香。陈含章听着便冷笑,原来当时就成了她暖床的房中人,可恨他进了杨家才知道。一想到杨贞,他就恶心。

可这些事,他都无法告诉母亲,也没有人能说。只是他很庆幸,母亲将自己嫁了过去,而不是引玉表弟。他娇气又怕疼,可能连一晚都熬不住,而且还要受那侧侍的气。今日他也见了引玉表弟,虽然他仍然不太理会他,但陈含章看他面色红润能吃下饭,也稍稍安了心。

不过,他虽然不喜欢杨贞,杨贞的母父倒都是很随和的人,没有为难他。应该是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吧,陈含章心想。而且杨贞在其他时候对他也还过得去,这也是为什么母亲说会为他撑腰时,他向母亲隐瞒了下来。他不想生事,也不想母亲再为他操劳。

陈含章没有爹娘相处的记忆,不知道真正的夫妻是什么样,只以为他和杨贞之间的关系是正常的。只是心情郁郁,无法纾解。

窗外忽然响起了熟悉的三声闷响,陈含章一怔,这是他与影七的暗号。说起影七……雪草告诉他的事,是影七探听到的。只是到底不是自己的府院,不能向原先一样经常和影七待在一起。

那现在,是不是又可以见到她了呢?

陈含章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迫切,冲到窗子前拉开,可是窗外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黑色的匣子孤零零地放在边沿。

陈含章不甘心地探出头四处望了望,暗自嘀咕了几句什么,将匣子拿进来又关上窗。

烛火跳跃,陈含章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卷起来的皮质小包。

陈含章双手有些颤抖,自从那日之后,自从母亲让人将他的医书没收以后,连同这个东西,也没有再见过了。

陈含章轻轻打开,一排银针在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耀眼的亮光。

他轻轻抚过,又回想起做以前在医馆里,那些蒙着面替病人看病的日子。

他合上银针拢在怀里,闭上眼睛。一定是影七给他送来的,她什么都知道。

这是他活下去的盼头。

……

是夜,裴令望舒展身子,离开旧宅进了青山县。

她先将写好的信送给程清酒拜托她择日寄出,又漫无目的地四处转着,七拐八拐就到了陈府。陈府今夜灯火通明,听说是陈家公子归宁,连下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看来这位公子很得人心。

裴令望想沾喜气,她不声不响地从暗处跳上屋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卧着,仰头看着布满星星的天空,好似和漆黑的屋檐融为一体。

一声宛如黄鹂清脆的嗓音入耳,裴令望动了动耳朵,向下看去,发现正是那名叫陈引玉的小公子。

他说:“杨贞,你等一下。”

裴令望津津有味地在屋顶看戏,原来这个走进来的女人就是杨贞。长得倒是秀气标志,只是一开口语气冷淡疏离:“陈公子有何事?陈家应该教过你规矩,不要直呼女子姓名,要喊我嫂嫂。”

陈引玉被她训了,撇了撇嘴,根本没往心里去,他爱叫什么叫什么,她管得着吗?“杨贞,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才是你原本聘下的夫郎?”

杨贞皱起眉头,盯着他:“知道,但我对公子无意,而且你的表哥现在才是我的夫郎。”她的眼神带着细微的打量,陈引玉长得还可以,但是性子实在比不得陈家嫡子,没什么教养,更配不上她。

这般条件,做个外室还差不多。

陈引玉气得跳脚:“你,你真是忘恩负义!你忘了我娘当初是怎么对你的吗?如果没有我娘,哪有你今天!”

杨贞的家人靠种田为生,家贫上不起学,幼时的杨贞就在书院外听其他人读书上课的声音,自己偷偷用树枝学写字。陈夫子偶然发现后,顿时起了爱才之心,觉得她如此有毅力将来必有所成,不顾夫郎反对,将儿子许给了她,不收她束脩,还亲自指点她功课。

裴令望听着心里中暗暗感慨,确定了陈引玉真的不太聪明。有一种人,功成名就之后恨不得立刻跟过去剥离开。谁若提起,一定会记恨在心,等着伺机报复。陈引玉把这种事情摊开来说,只能激怒她,什么也得不到。

杨贞听了陈引玉的话,脸色顿时阴沉下去。她确实受了陈夫子的帮助,却不认为是因为她才有自己今天。她能有今天,全靠娘亲供养,全靠自己认真读书!而陈知念,只是指点她几句,却要她搭上婚事!

她考中了秀才还愿意回来履行婚约,谁不称她一声将信义!都是陈家人,她就是娶了陈含章又如何?这个小蹄子凭什么说她忘恩负义?

杨贞面路嘲讽,轻蔑地打量陈引玉:“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问为什么我不娶你吗?很简单,我没看上你,你太差劲了。”

陈引玉脸色一白。他不是想问这个……

“你自己去听听你在青山县的名声,陈夫子若泉下有知也不会想认你这个儿子。你根本比不上陈含章一根手指头,而且你没娘也没爹,也做不了我的助力,我凭什么娶你?既然你有爹生没爹养,那就由嫂嫂要告诫你,做男子的要自爱,莫要放荡,勾引别人的妻主。别肖想不属于你的位置,若是传出去了,连钱家那样的亲事,你也得不到了。”

“做人,要学会知足。”杨贞居高临下地羞辱完陈引玉,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转身离开。

陈引玉浑身发抖,被说得眼泪汪汪,小声嘟囔着:“根本不是…我根本没有……明明是你做错了……”

可是,如果他比陈含章更努力、更厉害,是不是杨贞就会拒绝换亲了?

难道真的是他做错了吗?是他……愧对娘亲了吗?

陈引玉慢慢蹲下来,埋在臂弯里小声呜咽起来。

“喂。”一道女声从陈引玉的头顶上方传来。

陈引玉抽噎顿住,浑身一僵,一动不敢动。

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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