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和云光殿隔得极远,平素不觉得,可此时的弄玉坐惯了轿辇,如今自己走走,便觉得全身疲累。
也不知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日日请安,哪怕受尽冷眼,也没有一日不来的。
陈弄玉啊陈弄玉,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这么多委屈。
弄玉想着,眼底一寸寸地沉了下来。
而此时,“承明殿”三个字已在眼前了。
*
承明殿已许久没有修缮过,自然不比上一世时气派奢华。此时的承明殿最多可以称得上古朴大方。
皇后身边的女官寄奴见弄玉来了,便迎了上来,神色却是淡淡的,道:“殿下,皇后娘娘已等候许久了。”
弄玉没说话,全然不似往日里那般殷勤,只径自朝着殿中走去。
寄奴只当她是大病初愈这才失了礼数,便未及多想,只跟在弄玉身后一道走了进去。
*
殿中,萧皇后坐在案几旁,正笑着与身边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已出落得十分美丽,更难得的是,她年纪虽小,却已有了几分清冷之气,乌发雪肤,唇有芙蓉之色,偏偏眼眸太冷了些,让她有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着气度,这却是当下权贵们所追求的灼灼风流。
见弄玉进来,那少女不觉抬眸,眼底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分明看见了弄玉,却丝毫没有唤她的意思,甚至还多与皇后说了几句话,哄得皇后轻笑,将弄玉生生晾在了一边。
只一眼,弄玉便认出了她。
陈持盈。
那个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的妹妹。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没存什么好心,还坏得这么明显。
只可怜上一世时弄玉一心想着与她交好来博得皇后欢心,直到后来失去了一切,才发现对于豺狼而言,自己的退让只会让她想要的更多……
弄玉也不恼,只淡淡望着面前的二人,像是看戏似的,忖度着这对母女。
“姐姐在看什么?直看得我心里发毛呢。”持盈娇嗔一声,缩在了皇后身后。
“我只是在想,母后的确宽仁,连待妃嫔之女都能宛如亲生。” 弄玉幽幽道。
“你……“持盈脸皮涨红,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无论弄玉的话有多难听,她到底也没说错。
弄玉倒是全然不在意她,只是瞥着皇后的神色。
她果然面色一沉,泛着铁青色,道: “安平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弄玉道:“好多了。”
皇后声音陡地一沉,道:“既然好了,早起怎么不知道来请安,却知道去蚕室里胡闹?”
弄玉看了持盈一眼,懒懒道:“母后这是听谁嚼了舌根?”
皇后恨道:“你自己做下了糊涂事,还怕本宫知道吗?那季家的小子是什么人?他祖父、父亲通敌叛国,那是大楚的罪人!你把他强留在身边,若是让陛下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她说着,轻轻抚了抚持盈的手,道:“你自己不知道尽孝,难道还看不得持盈多陪陪本宫吗?若不是她日日为本宫开解着,本宫……”
持盈温言道:“娘娘别这么说,这都是持盈该做的。”
唤她是封号,唤陈持盈倒是小字。
弄玉心中想着,眼底也一寸寸地冷下来,道:“父皇既罚了季风充入宫廷为奴,便是要他侍奉主子的。他去旁的宫里也是去,去儿臣宫里也是去,儿臣倒没觉得有什么错处。”
“放肆!你还敢狡辩!”皇后气得捂紧了自己的胸口,道:“旁的没学好,倒学了一副伶牙俐齿,没有半分公主的气度!”
她惯常会指摘弄玉没有公主气度,倒也不怪她,只因弄玉生不逢时。
大楚受前朝影响,崇尚的是魏晋之风,好自然之风,女子自然生得越是清瘦纤弱,越有飘飘欲仙之感越好。而弄玉偏偏生得妩媚婉转,兰胸蜂腰,端的是媚骨天成。
寻常她如此说,弄玉便低头认了。
可这一次,弄玉却道:“儿臣从小在皇祖母身边长大,学的是主理六宫的本事,自然不是旁的公主所能比的。母后若是不喜,儿臣此后便也不常来了。”
她眸子清冷,迎着皇后不安的目光,道:“还有,母后身边的人不守规矩,儿臣已替母后处置了。此次看在母后的面子上饶她一命,若是下次还敢僭越,便休怪儿臣不念母女之情了。”
“你,你……”皇后站起身来,又支撑不住似的,很快坐了下来,道:“你大胆!大胆!”
持盈亦道:“姐姐,你这是作甚么?有什么气冲着我来便是,何苦这样气娘娘?”
弄玉看了她一眼,道:“没忘了你。三日前莲花台,我是怎么落了水,你且细细思量着。”
持盈心头一窒,顿时便有些心虚。
此事自己明明做得隐蔽,她怎么会知道?
言罢,弄玉便再不看她们,便转身走了出去。
遣兰和伯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见弄玉脚下轻快,全然不同于往常那般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模样,也不觉心头舒展。
遣兰小声问道:“姑姑,殿下这是怎么了?”
伯英摇了摇头,心中却对弄玉刮目相看。
弄玉什么都好,只是性子孱弱,若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女子柔弱些也没什么,可这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这便是大忌。
如此这般,无论是她一时兴起也好,是当真转了性子也罢,都是好的。
*
一行人快走到云光殿的时候,远远地,正看见有人朝着她们走来。
遣兰道:“殿下您看,是六殿下过来了呢。”
伯英道:“六殿下惯常与殿下亲厚,定是一散学便来了。”
弄玉眯着眼睛,朝着那人来的方向望了望,道:“本宫乏了,请霸先回去吧。”
霸先,是六皇子陈顼的字。
伯英一愣,道:“是。”
遣兰见弄玉径自入了殿,还将殿门紧紧关上,不觉心中生疑,道:“姑姑,殿下这是怎么了?殿下平日里不是最疼六殿下的么?”
伯英摇摇头,道:“殿下自有考量,不是我们做奴婢的该置喙的。”
她正说着,便见陈顼笑着走了来,他原是跑着的,临近云光殿,才险险收了步子,道:“伯英姑姑,我皇姐呢?”
伯英取出帕子来,替他擦着鬓边的汗,道:“六殿下跑得急了,瞧这一头的汗。”
陈顼浑不在意的擦了擦汗,道:“这有什么的?皇姐病了,我比谁都着急,自是要赶来瞧瞧的。”
伯英道:“殿下已大好了,只是方才刚从皇后娘娘那里回来,殿下身子乏得很,便先去歇着了。”
“我瞧瞧去。”
陈顼说着便要推开殿门进去。
遣兰赶忙拦住了他,心虚道:“殿下已歇下了,六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
陈顼看着遣兰不自然的模样,道:“遣兰,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母后又给皇姐气受了?”
遣兰支支吾吾道:“没,没有。”
“怎么没有?定是母后又说了什么,才惹得皇姐不快。” 陈顼恨道:“也不知母后怎么想的,自己生的女儿不疼,偏疼旁人生的女儿!”
伯英恨不得去捂他的嘴,忙道:“六殿下慎言!”
陈顼道:“姑姑,你同我说,是不是皇姐受委屈了?”
伯英抿了抿唇,料想她若什么都不说,只怕六皇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便拉着他到一旁,低声道:“今日殿下去皇后娘娘宫中时,宣德公主也在。”
她见陈顼眼底划过一抹恨意,便接着道:“六殿下心中明白便是,只是殿下的处境……六殿下若盼着殿下能与皇后娘娘的关系缓和些,便千万别去质问皇后娘娘,否则……”
陈顼听着,郑重道:“姑姑放心,我省得的。”
伯英点点头,道:“这偌大的宫中,唯有六殿下与殿下是一母同胞,血肉至亲,只要六殿下念着殿下,护着殿下,殿下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陈顼眼眸一软,道:“我都明白,这世上再没有比皇姐与我更亲厚的,母后分不清亲疏远近,我却分得清楚。”
伯英笑着道:“六殿下如此,是殿下的福气。”
陈顼道:“我有皇姐心疼我,又何尝不是我的福气。”
言罢,他又不甘心地朝着殿内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姑姑让皇姐千万宽心,我明日再来看她。”
伯英道了声“是”,陈顼才离开了。
伯英见陈顼走了,方低低地叹了口气。
殿下素来极疼爱六殿下,六殿下也与殿下最为亲厚,殿下如此,倒着实让她看不懂了。
*
弄玉在殿内,外面的声响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伯英和遣兰自然不懂她为何要疏远陈顼,可只有她知道,前世那个杀了她的偏执少帝,就是她最疼爱的弟弟陈顼。
正想着,便有宫人来报,道:“殿下,季……”
她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犹豫了片刻,方一狠心,道:“季公子不肯吃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弄玉正心烦,听得此话,连眼皮都没掀,只道:“爱吃不吃!不吃便饿着!”
“可是……”
“本宫只让你们看着他,生死不论!”
“是……可季公子闹着要出去……”
“你告诉他,他若是敢走出云光殿,便是满天神佛也保不住他的命!”
弄玉丢下这句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头疼得厉害,又是大病初愈,实在是乏得很。
朦胧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陈顼的脸。
他比现在大了许多,却依旧年轻。
那样年轻的一张脸,怎么说得出那么残忍阴厉的话?
“怪只怪世人只知皇姐和九千岁,无人知道朕……朕没办法……没办法……”
“皇姐,你说,朕怎么容得下你?”
“你死了,就能永远留在朕身边了。谁也抢不走你……那个宦官也不行……”
他的脸几乎变了形,让人只觉触目惊心。
弄玉挣扎着睁开眼睛,周遭都已暗了下来,可季风那张脸却近在眼前。
她猛地坐起身来,瞳孔一震,下意识地向后缩,惊道:“季孝直!你怎么在这里!”
季风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狠厉来,用匕首抵着她的脖颈,道:“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字?”
季风,字孝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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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皇后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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