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简兮这一夜愁绪苦恼涌上心头，几不能入睡，辗转反侧折腾了大半夜，近乎寅时，才堪堪阖上眸子，睡了过去。

没想到，竟开始做起了噩梦。

她梦中出现的，先是国师面无表情的俊脸，一双古井般幽深的眸子淬着冰霜，怒目而视，直勾勾地瞪着她。

简兮略微苦恼地伸手一挥，那张讨厌至极的脸皲裂开来，仿佛青烟缭绕般烟消云散，还未待她缓缓地松口气，她面前的世界突然翻天覆地、瞬间万变。

不知不觉，她周围的一切，都被冰雪覆盖，不远处是皑皑雪山，蔚蓝的天际点缀着几朵白云，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雪地上，周围没有任何人。

简兮身上只有件单薄的薄纱般的寝衣，她仿佛置身冰窖，又冷又怕，即使已经尽力蜷缩着身子，不想却无济于事。

头顶的白云汇聚到一处，成了国师那张厌恶的脸，简兮还没来得及感叹国师阴魂不散。

只听轰隆一声，天际炸裂开来，云朵消散，蓦地变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癞□□，从上空一跃而下。

那怪物长相极为怪异，周身被冰霜覆盖，隐约透着冰蓝色，双眸恹恹地半阖着，整个身子带着股阴郁颓废的气质，头顶两个硕大的字清晰可见：乐康。

小小的简兮站立在这怪物乐康面前，瞪大了双眸，吓得差点儿昏厥过去。

她在那怪物面前太小了，还不如怪物爪子上的指甲那么大。

小小的简兮迈着小短腿，拼命地跑呀跑呀，后面的那只癞□□对着她穷追不舍。

怪物舌头又尖又细，还带着细小的倒刺，简兮脚下踉跄了一下，被冰石绊倒在地。

那癞□□舌尖一卷，天翻地覆之间，她就要被卷走。

蓦地天际传来一声轻唤：“殿下。

简兮蓦地抬头，只见原本的雪山、蓝天、白云连同那怪物一起，一寸寸消逝，直到她艰难地睁开双眸。

入目处的是浅粉色绣着精致梅花纹饰的幔帐，鎏金香炉暗香袅袅，再往旁边一瞥，白芍站在床榻前，清润的水眸含着笑意，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她：“殿下。”

简兮只觉得周身发软，掌心已被冷汗濡湿，待要开口的时候，却觉得嗓子干涩，吐不出一个字出来。

白芍忙不迭用锦帕替她擦拭了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将软枕放在身后垫着，倚靠着软榻躺下。

严嬷嬷送了碗甜汤过来，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待她吞咽下去，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殿下感觉如何？要不要老奴请太医过来瞧瞧？”

简兮摇了摇头，她垂下眸子，鸦青色的睫毛微微颤动，淡粉色的唇瓣儿上湿润了些，懵懂的眼眸慢慢回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做了噩梦。

只是为何偏偏是国师呢？

简兮觉得很费解，最终只能归结于她擅自作画的行为。

严嬷嬷还是一脸担忧，关切道：“殿下做了什么噩梦？怎么那般吓人？”

刚才的时候，小公主冷汗直冒，紧咬牙关，惊恐万状的模样，可把严嬷嬷和白芍吓了一跳。

简兮白净的脸颊上浮了层淡淡的绯色，想到国师那张被冰霜覆盖的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南朝即使如今风气开放，不同于前朝，在男女之情方面，女子终究是处于弱势。

简兮是千娇万宠的小公主，也终究还是女子，要是她说自己梦到了国师，即使是噩梦，若是传出去，也对她的名声有碍。

毕竟，不是谁都像她阿姐那般，肆意妄为，张扬而又不拘礼数，蔑视一切又活得洒脱。

简兮知道自己性子软，便还是顾着些别人的眼光。

严嬷嬷看着小公主抿唇不语的模样，在心里估摸着她已经将噩梦忘了，反而劝慰道：“殿下若是不记得也好，省得心里不痛快，老奴去让人烧热水，殿下洗了热水澡，什么噩梦都不记得了。”

白芍也声音轻快地开口：“没错，奴婢听说，这梦一般都是相反的，所以殿下也不必担忧，您这做了噩梦，想必会有好事降临，奴婢先在这里恭喜殿下啦！”

两人一言一语，简兮笼罩在心头的隐晦也渐渐消散了。

若真是如白芍说的那样，梦是相反的，那她梦到怪物，是不是就意味着，国师并不会发现她做了坏事。

简兮一向乖巧惯了，还真从来没有干过这般淘气的事，怪就怪乐康太不讲道理，直接处罚她，让简兮心里郁闷，一时烦恼，便起了坏念头，把他作了画。

不过，简兮也不觉得自己错了，毕竟，有谁第一天就被处罚抄书呢？

以前她和阿兄们一起在太傅门下，就连一向不善言辞、不苟言笑的郑太傅，都夸奖她乖巧懂事，有读书的天赋。

怎么就到了国师那里，是她不懂事，还被罚抄书了呢？

简兮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非要有个人来承担责任的话，简兮觉得那个人，必须是国师。

至于她，只是乖巧又可爱，永远讨人喜欢的小公主。

白芍扶着她去内室浴池沐浴，出来后，简兮周身带着股暖暖的热气，冻僵了的身子慢慢回暖，周身才舒坦了几分。

白芍给她挑选了一件冰蓝色的高腰襦裙，简兮微微蹙眉，摆了摆手道：“换一件。”

白芍又捧了件天蓝色绣兰花纹饰的对襟襦裙，简兮脑海里闪现出梦里的蓝天，恹恹地垂下眼眸，摇头拒绝：”再换一件。“

白芍脚步轻快，又拿了件乳白色的雪绸缎绣金线的披肩，简兮又蹙眉不语。

最后，白芍脚步飞快地走了，再回来时气喘吁吁地抱着件绯红色的织金线高腰襦裙，搭配着件同色系薄纱。

简兮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待她换上绯红色高腰襦裙，白芍又手巧地替她斜斜地挽了个双翻髻，插上了镂空金海棠珠花步摇，并在额上描了红色梅花花钿，花瓣栩栩如生，配着她仙姿玉色般的容颜，娇俏灵动，摄人心魂。

——

辰时三刻，装饰着红宝石和珠宝的奢华马车在国师府门前缓缓停下。

白芍先翻身而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小公主下了马车。

整个国师府静悄悄的，比往日冷清了几分，简兮愈发觉得不对劲。

到达国师那处院落门口的时候，她们几人，迎面撞见抱着剑而立的苏木，他瞥见小公主的身影，给了她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简兮觉得心里微微诧异，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径直往院子而去。

在静室门口，严嬷嬷被拦了下来，简兮只能安抚地冲她点了点头，自己一个人进了门。

简兮推门而入，刚一抬眸，略微呆愣了片刻。

她自己躲过了冰蓝色、天蓝色、乳白色的衣裳，没想到国师，竟然穿了件冰蓝色的圆领袍，头上戴了支乳白色的玉簪，背对着她，站在窗牖前。

而透过窗牖，往外一瞥，便是一碧万里的蔚蓝色天空。

诸多巧合凑到一起，即使是简兮，也忍不住心神大乱，眼皮子直跳。

她怎么愈发觉得，不对劲儿呢？

听到脚步声，乐康蓦地转身，瞥见身后乖巧站立的小姑娘，她唇瓣儿紧紧地抿着，不施脂粉的脸上闪过几分慌乱，圆溜溜的眼眸时不时望上一瞥，偷偷地斜睨他。

乐康心底嗤笑一声，她倒是还知道怕？

乐康慢悠悠地开口：“乐康看了殿下昨日的抄书，觉得有些疑惑，需要殿下帮忙解惑一二，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简兮忍不住心神一慌。

简兮偷偷抬眸，瞥了一眼，只见他面无表情，根本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她无奈地在心底喟叹了一声。

她脸颊上的笑僵了僵，局促不安地捏了捏掌心，尽量装作平静的模样，疑惑道：“阿兮是来国师府学艺，哪里担当得起请教二字？”

乐康淡淡一笑：“此事，只能殿下可解。”

话落，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桌案前，将一个木匣打开，取出里面厚厚的一大摞宣纸，放置到矮桌上，语气中没有一丝情绪，指着面前的蒲团，不容置疑道：“殿下请坐。”

简兮无法拒绝，只好盘腿坐到他对面。

乐康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最上面的宣纸上轻轻抚摸，夸赞道：“殿下的字体，端秀清新、飘逸灵动、柔中透着女子的坚韧，实在是一手好字。”

他虽然是夸赞，语气却没有一丝情绪，平白直述，让人匪夷所思。

简兮一时觉得摸不着头脑。

停顿了片刻，乐康又道：“不过，乐康对殿下的这些字体不太感兴趣，倒是对另外的一种字体，颇为好奇。”

他说着，翻开下面的宣纸。

待看见那宣纸上褶皱的一角，简兮心里就有几分发慌，眼皮子跳个不停。

她疑惑道，不会真这么巧吧？

但是，她的担忧，并不能让乐康手下的动作慢了下来。

乐康反而低低一笑，声音低沉而沙哑，慢慢地将宣纸平铺到桌案上，骨节分明的手指，饶有兴致地指着上面的“乐康”两个字，轻哂一声：“乐康对这种字体，颇为感兴趣，不知殿下可否赐教，这是何种字体呢？”

简兮低垂眼睑，瞥了一眼那宣纸上扭曲的癞□□，还有她熟悉的字体，瞬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