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娮娮

靖历四年冬。

忠勇侯府张灯结彩,世家云集,推杯换盏。

宴席间,一个侍女失手打翻了茶杯,汤水尽数洒在了温芽的裙摆上。

“哪里来的乡野丫头,手脚这般不稳当!”侍女见桃将主子护在身后,没好气地数落面前的罪魁祸首。

做错事的侍女才十二岁出头,吓得连连后退。

“无妨,换一件衣裳便是了,你起来吧。”

一个清甜的女声音在头顶响起,她这才敢抬头,原本还后怕要领罚的侍女,看见面前人是谁后,竟松了口气。

这是傅府原本的三小姐温芽,今时不同往日,真正的三小姐被接了回来。

从前再风光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改回了温姓。

那便没什么好怕的。

得了赦免,侍女只是随意福了福身,还未行礼,便早已走开。

见桃拿手帕仔细整理温芽的衣裙,言语忿忿,“哪里的小丫头,竟这般没有礼数,我定要禀告管家,非得赏她一顿板子不可!”

“罢了,”温芽抿唇,如星月般灿烂的眸子倒未见波澜,“衣裳脏了,换一件便是,何苦为难旁人。”

“小姐你就是太心善,以至于如今竟连一个粗使丫头也敢给我们脸色瞧。”

见桃仰头看她,一时竟晃了眼,温芽在席间饮了酒,此刻也有几分微醺,衬得脸蛋粉白,杏眼氲氤一片,比平常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气质。

她自小便伺候小姐,以小姐的姿容,即便只着粗布麻衣,也是配得上万人追捧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温芽拍了拍见桃的手,以示安抚,如今她身份尴尬,节外生枝只会给自己惹来不快。

见桃嘟了嘟嘴,“小姐,你今日何苦出来惹自己不快,还不如称病不出呢。”

月余之前,忠勇侯从扬州接回了一位落魄小姐,称是流落外地的侯府嫡女,只因当年一场阴差阳错,温芽才鸠占鹊巢,走运当了侯府三小姐十七余年。

温芽自是不愿接受这等事实,可随之而来的,是父亲母亲的冷眼,以及那份改姓认义女的公文。

让她签下公文的那日,父亲难得早早回了府,本就严肃的一张脸愈发冷峻,“念在相处多年的份上,我便收你为义女,虽说是义女,但终归是候府的人,言行举止,定当三思,莫要丢候府的脸。”

温芽当了十七年的侯府嫡女,却在这遭,落魄成了一个异性义女,一夜之间,身份巨变,地位更是卑微到了尘埃里。

她也曾去寻过她真正的父母,可打听来的,只有两座孤坟。

那墓碑不知何年倒塌的,甚至被掩埋进了黄土。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回府之后,她一连病了月余。

高烧至神思恍惚时,她喃喃唤着阿娘,喊得嗓子都哑了,只是等了整整一日,也未等到熟悉的怀抱和应有的关怀。

醒来之后她方知晓,阿娘带着她真正的女儿,去了长安城顶有名的戏园听戏。

那时她方知,世间再无她的爹娘。

如今有的,只是义父义母。

又想起了伤心事,温芽神情有些恍惚。

今日便是那真正的侯府二小姐的认祖归宗宴,一早母亲那边便遣了婆子来,言语之间皆是提醒她且莫失了分寸,丢侯府颜面。

她本就对外称病,已经月余不曾出自己的昭华院,可今日这场宴会,躲是躲不过的了。

思及此,温芽只觉着头疼,便捏起缂丝帕揉了揉眉心,鼻尖钻进缕缕茉莉花香,这才心安许多,“今日我若是称病不出,反倒落人口舌。对了,一早让你送到梨梦院的东西,可送去了?”

见桃闷闷点头,想到一早她去送东西时,梨梦院的那些婆子侍女眼长到头顶上去的模样,她便忿忿不平。

那样好的簪子,小姐一直珍藏着,竟被说成“不值钱的东西”。

见桃自幼与小姐一同长大,最是熟悉自家小姐的性子,还欲再说什么,可看了看温芽心不在焉的样子,终是没再多言。

温芽的衣裳还沾着茶水,这样的冷天,贴在身上总归难受,“好了,陪我去换身衣服吧。”

昭华院离此处较远,好在就近的厢房就备有衣裳,温芽换好回来时,旁边的坐席已来了个人。

听闻背后有动静,那人回头来看,目光刚触及她的脸,神情便豁然舒展,起身迎接。

“娮娮。”

娮娮是温芽的乳名,唤她的人正是宁安侯世子,也是她的未婚夫婿,沈烨。

温芽走近,施施然行了一礼,虽说两人早已定亲,但温芽不敢忘了规矩,“世子爷安好。”

沈烨走近扶她,脸上颇有担忧之意,“娮娮,你可还顺心?”

温芽不露声色地躲开对方的手,避免了肢体接触。

她知晓他是在说傅春瑶认祖归宗一事。

称病以来,温芽谁也没见,包括沈烨。

温芽看起来并未有太大波动,她只是垂了垂眼睫,轻声应道:“世子爷莫要担心,我一切安好。”

说这话时,她眼睫微颤,在眼睑出投下一片阴翳,脆弱得像是春末摇摇欲坠的玉兰。

沈烨看了她良久,温芽捏着衣角,目光落在远处,嘴唇抿了起来,时常挂在嘴角的笑销声匿迹。

她这般模样,任谁都看得出并非真的安好。

可她那样如水的性子,虽待人柔和,可真正接近后方才能察觉到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即便他是她未来的夫婿,也从未在她这儿体会到半刻柔情。

“那便再好不过了。”沈烨收回眼里的落寞,良久之后,再次扬起笑,“对了,方才来时路过聚香坊,想起你爱吃他家的桃酥,我便带了一些来。”

温芽已有很久不曾吃过甜点了,见他捧着桃酥满脸期待,拒绝的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素手拈了一块桃酥,正要尝,便听见一个声音。

“妹妹。”

温芽闻声回头,却见今日宴会的主角正向她走来。温芽起身相迎。

对方今日打扮得甚是隆重,衣裳是掺了金线绣的,在日头底下泛着细碎的光,好不耀眼,头上的簪子几乎插满了发髻,皆是名品。

走近后,傅春瑶理了理头上的珠钗,先是朝沈烨施了一礼。

沈烨颔首,意气风发,灼灼英姿,看得傅春瑶心底一颤。

她勾起嘴角,眼里却不见笑意,“世子爷风流倜傥,妹妹总是羡慕姐姐定了这样好的一桩婚事。”

提到沈烨,温芽垂眸。

她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沈烨身份贵胄,才貌双绝,是家中独子,父亲是战功赫赫的宁安侯,母亲又是安阳长公主,上京城无数女子都想与之婚配。

“姐姐姿容无双,又有父亲母亲做主,自然能寻得更好的亲事。”

温芽抿唇,她自然听得出对方话中的恶意,可终归是自己占了她的位置十七年,多少还是亏欠于她,这些口头上的便宜她让让便是。

傅春瑶替她斟酒,笑得滴水不漏。

“这些年都是妹妹替我在爹娘身边尽孝,于情于理,我该敬妹妹一杯的。”

听闻此言,温芽眸中的光暗了暗,不动声色地将情绪收敛回眼底,浅笑着接过酒杯,捧着一饮而下。

喝得急了,温芽有些晕乎,只觉得这酒要比寻常喝的要烈了一些。

抬眼之间,她忽而瞥见了傅春瑶身旁侍女头上的簪子。

正是她一早便遣见桃送去的那支。

竟被她打发给了下人。

傅春瑶看见了她怔住的目光,心中得意了几分,“梨梦院进来堆了好些礼品,都没地儿放了,我便顺手把这簪子赏给霜儿了,妹妹不会怪我吧?”

温芽自然不能说什么,“既是送与了姐姐,怎么处置自然是姐姐的事。”

傅予怀弯了弯嘴角,想起了什么,勾唇道:“听说今日兄长回京,我尚未见过兄长,听说他向来冷面冷心,心中有些不安呢。”

温芽微愣,正要放下的酒杯跌落,“何时的消息?”

这样大的事情,她竟不知。

竟是将她当做外人了么?

看她这般反应,傅春瑶似乎很满意,笑意更甚,“昨夜传来的书信,兄长三日前便动身了,今日应是能到长安。”

今日到京,想也知道是为何。

温芽舔了舔唇,心中莫名酸涩。

提到傅予怀,沈烨便止不住的倾佩:“一早便听说过傅大人的英姿,南下巡抚期间更是剿灭了不少流匪,又治理了水患,让百姓安居乐业,大人这些年的政绩就算满朝文武加在一起,恐也难以望其项背。”

傅春瑶十分骄傲地应和:“兄长英姿,自是不必多说。”

说罢,还故意加重了兄长二字。

傅春瑶还欲再言,门外便一阵窸窸窣窣,所有宾客均望向一个地方。

似有感应一般,温芽心下猛然跳动了一下,随即,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人影。

“傅大人到了。”

“恭迎傅大人。”

府内不少宾客涌上去作揖行礼,席上的人也停著起身,乐师舞姬纷纷停下动作退至一旁拱身行礼。

来的人是傅予怀,侯府长子,亦是权倾朝野,圣上最为宠信的次辅大人。

温芽仍怔然不动,张氏便扬着笑徐徐走来。

温芽心下微动,眸中跃动流光,福身道:“母亲……”

“阿瑶快来,见过你的兄长。”张氏径直越过了她,拉着傅春瑶的手,往人群中去。

眼底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温芽抿着唇,望着两人亲密挽着的手,久久无言。

张氏引着傅春瑶上前,与傅予怀说这便是他血浓于水的妹妹。

傅春瑶仰视着傅予怀,脸颊微红,眸中尽是倾佩。

温芽移开眼,有种置身事外的恍惚与落寞。

失神间,沈烨温声道:“那边人多,我们不去凑热闹。”

温芽怔然点头,却觉得鞋底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不知怎地,温芽仿佛觉得有一道灼灼的视线投向了她,她偏头去看,撞进了一个幽深的眼神。

傅予怀的眼神,越过拥挤的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这儿。

温芽倒吸了口气。

而这时,傅予怀径直向内而来,雪光照在他的肩头,映出高大健壮的身躯。

行至温芽身前时,温芽低了头。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在作祟,此刻,她不想被注意到。

她以为傅予怀没看见她,可没想到,他停了脚步,站至她的身前。

看到那双乌金靴停在面前时,温芽愣了一瞬,抬头对上了傅予怀的眼神。

他的睫毛上还有未化的雪,衬得眼神都有些凉。

和她印象中的那个青涩少年郎不同,傅予怀如今眉眼深邃了些,气质愈发沉稳,而江南的水又赋予了他独特的清冽气质,眼神也变得极具侵略性,有了上位者的威势,仅仅是如常看着她,也让温芽有种没来由的紧张。

可傅予怀看着她,声音隐忍,“多年未见,娮娮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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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昭然是宫中最不起眼的公主。

十六岁那年,她却被赐给了权倾朝野,风光霁月的首辅大人。

出嫁那日,挑开喜帕的那人却只着一身常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眸子像淬了寒冰的刃,带着戏谑与嘲弄。

那一夜,冒着鹅毛大雪,她被打发去了最偏僻的院落,无人问津。

府中的人都可怜她,她却很感激,若没有段砚初,她逃脱不了那堵宫墙。

于是她加了倍地对他好。

赏花宴上,忽逢刺客,梁昭然毫不犹豫替他挡剑,冰凉的刀刃刺破肌肤,跌倒在地时,她看清了段砚初的脸。

依旧那般冰凉,依旧无波无澜,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病愈期间,他连见她一面都不肯施舍。

她安慰自己,占了他的正妻之位,受尽冷眼也是应当。

直到她有了身孕,她喜得含了泪,激动地告诉他。

可段砚初只是皱了眉头,目光骤然冰冷,满目嫌恶。

再后来,一碗堕胎汤送到了她面前。

多年来一点点捡起的自尊被碾得稀碎,小心翼翼藏起的爱意变得分文不值。

她笑着接过,终于决定放下。

————

起初,藏春院送来和离书时,段砚初只是瞥了一眼,便置之脑后。

他从来不信,那个甘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人,会主动离开他。

直到后来,一场大火烧了藏春院,那个总痴痴望着他,眼睛笑得像月牙的人葬身火海。

那一夜,大雪纷飞,他红着眼,跪在余烬中,可这次,他能拥住的,只有她的骨灰。

————

天元十七年,首辅段砚初踏破宫门,登基上位。

而传说中那位因亡妻去世,终日阴郁的新帝,却在某日闯进佛寺中,劫持了貌美的女住持。

秋风萧瑟,青灯古寺中,满墙神佛的注视下,段砚初一步步逼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望着那道颤抖的身影,他失控般将人按在供桌上,语调近乎祈求。

“昭昭,这次不许离开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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