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君颇有深意的看了看王嬿,“大司马教女有方,孤也可放心了,只是……”
说到这里,王政君顿了顿,王嬿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太皇太后?”
只见王政君缓缓开口道:“只是你也需知道,前朝、后宫向来是一体的,你虽是王氏的倚靠,可若无王氏,你也未必能坐稳皇后的宝座!想那宣帝霍皇后,不正是因为霍家之顾,才落得如此下场……”
到了这儿,王嬿可算是知道太皇太后传召她的目的,不外乎就是提点提点她,让她知道王家可扶她当上皇后,也可以拉她下来。
只是欠身一礼,便开口道:“王姬明白,定当不负太皇太后所望……”
王政君满意的点点头,看来王姬,是个拎得清的。这时,李夫人端着一碗漆黑如墨的汤药走上大殿,开口道:“太皇太后,算算时辰,您该进药了……”
闻言,王政君眉头一皱,“说了多少次了,孤不吃这苦药,孤没病!”
“太皇太后,您得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啊……”李夫人在一旁劝道,就差没跪下来了。
王嬿狐疑的瞧着两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暂时观望起来,好看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李夫人上将漆盘放下,端着药碗上前去劝,这一举动仿佛惹怒了王政君,只见王政君一把将李夫人的手挥开,“孤说了不吃,便不吃,你要违背孤的命令么!”
精致的漆碗随之向远处飞去,至于碗中的汤药,早已撒落得四处都是,甚至连王嬿的脸上,也溅了几点药汁。
李夫人连忙跪下,泣声道:“太皇太后,您就算不看奴婢的面,多少看着王姬的面子,您就喝吧。不然您这病,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李夫人说的是声泪俱下,不知道的,仿佛还以为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呢。
见李夫人点到她,王嬿心中一梗,有些埋怨李夫人多事,好好的提她干嘛。面上却也不得不开口,“太皇太后保重凤体要紧,切莫耽误了时间,把小病,拖成大病了……”
王政君拍案而起,如同一只发怒的老虎,“连你也要违背孤的命令?”
因为生气,使王政君的脸色异常通红,佝偻的身子,颤颤巍巍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李夫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王嬿一个眼神阻拦了。王嬿算是看明白了,李夫人的话,不仅没起到劝慰的作用,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王政君。
眼下王政君发怒,祸及池鱼,王嬿倒也不好细想缘由,只得起身走到王政君身旁,伸手轻轻为王政君顺气。
柔声宽慰道:“太皇太后莫要动怒,不吃便不吃,换是王姬,王姬也不愿吃药。”
“王姬,这……”李夫人正想开口,却被王嬿一个眼神咽了回去,不再多言。
太皇太后瞥了眼李夫人和王姬,哼了一声,这才缓缓坐下。
见王政君神色稍缓,王嬿继续开口道:“太皇太后,人食五谷,如何不会有个三病两痛?太皇太后虽有神灵庇佑,可邪风入体,若不使药驱除,难免留下隐患。”
王政君顿时就炸了毛,颤抖着嘴唇,“这么说,你还是要让孤吃那苦药?”
“大汉和王氏,都还需要太皇太后您坐镇呢。为了大汉的国祚,王氏的绵延,太皇太后定要为玉体着想。王姬言尽于此,至于太皇太后究竟还是否用药,全凭太皇太后心意。”
王政君深深的看了王嬿一眼,见王嬿神色清明,眼中一片赤诚,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
空气一片寂静,长信殿的宫人,头都埋得很低,仿佛生怕被人注意了似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政君叹了口气道:“罢了,孤就当是为了大汉,去把那苦药端来吧。”
听到这话,李夫人一脸喜色,连连应是,一路小跑出去了。
李夫人出去后,王政君将殿内所有宫人都遣了出去,独留下她和王嬿两人。
王嬿心中有些打鼓,太皇太后究竟做什么?
怀着忐忑的心情,王嬿听到王政君的声音传来,“孤还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说……”
王嬿凤眸微转,也不知是何打算,只是眨眼的功夫,王嬿压低了声音,柔着声音道:“但凭太皇太后吩咐。”
过了良久,王政君才缓缓开口:“眼下陛下即将大婚,亲政在即,孤前些时日也放权于陛下。可这些年,我王氏一直操纵着朝政,陛下虽嘴上不说,可私底下对我王氏定是不喜。他日,若孤不在了,陛下清算王氏之际,还望你能够保下王氏一线生机……”
“孤自知,造成今日这等局面的,全是孤的错。当日,孤便不应该求成帝陛下大封王氏,以至于皇室微弱,只怕与当日惠帝时诸吕乱政,又何区别。”
说到这里,王政君自嘲一笑:“孤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孝元皇帝?”
王嬿被王政君这番话震惊到了,前世,她一直认为王政君是坚定不移的王氏一党,为了王氏的利益,甚至浑然不顾大汉的基业。
可如今王政君的这一番话,似乎让王嬿第一次看清王政君一般。王嬿吞了吞口水,“太皇太后……那你方才对我说的那番话?”
王政君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有些事、有些话,你听过了便当忘了。”
王嬿心中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太皇太后只怕话里有话。这些话,就连李夫人这等数年心腹也听不得,单说给她听,本就引人生疑。
莫非,是太皇太后对李夫人生了隔阂?不,不对,应该只是碰巧的缘故,李夫人是去替太皇太后端药,又不是被太皇太后支出去的。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王嬿脑子里冒了出来。难道,太皇太后蓄谋已旧,从生病到不肯服药,只为了今日,将李夫人支出去单独同她说话,王嬿越想越心惊,就连小脸上,也挂着一丝凝重。
能经历五朝帝王,从元帝的后宫,一路杀出,活到今日。纵使有几分运气在里面,可活到这把年纪,又有几个是简单的,只怕早就活成人精了。
王政君见王嬿的神情,也是一笑泯然。
另一边,刘衎接到李夫人传来的消息后,也开始从未央宫向长乐宫而去。
自惠帝以后,历代天子都居于未央宫,未央宫绵延宫阙二十八里,远盛长乐宫。未央宫在修建时利用了龙首山的地势,因此高出长安城,意喻皇权凌空而上。
武帝年间再次修缮,未央宫新增椒房、钩弋、武台等殿宇,其中钩弋殿,更是武帝为昭帝生母钩弋赵夫人所建,当年钩弋夫人之恩宠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这几殿,还有四十余殿。而宣室殿,为未央宫正堂,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其前殿则是大汉的政令中心,天子上朝之所。
刘衎正是从宣室殿起身的,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登上了车架,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向长乐宫而去。
大汉遵循周礼,天子出行仍是驾六。当今虽无武帝时兴盛,可天子出行时的六匹白马、卤簿、仪仗之物,还是凑的出。
因着是小架,所以驾车只有执事尚书一人,其后的属车数量便也没有多少。
就在王嬿和王政君都沉默不语时,李夫人端着一碗新的汤药走了进来。
“太皇太后,奴婢把汤药又重新热了一遍,您快趁热喝吧,凉了便不好了。”李夫人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沉闷。
说完,李夫人便端着药碗走到王政君跟前,跪坐在一旁后,才一手托着药碗,另一手则拿着汤匙向王政君口中送去。
就在李夫人侍奉王政君进汤药时,吴舍人一路小跑进来,“太皇太后,陛下来了。”
王政君示意李夫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向吴舍人点了点头,“快请陛下进来吧……”
吴舍人得了王政君的授意,连忙出去请刘衎入内。
而王嬿,自从听到吴舍人的话,有些飘飘然,整个心砰砰直跳。连面色,也不禁红了几分,宛若三月的桃花一般,娇艳动人。
显然,王政君和李夫人也注意到了王嬿的异样,两人只以为王嬿是少女怀春,便也不再多想。
压着心中的激动和紧张,王嬿开口假意问道:“太皇太后,王姬是否需回避片刻?”
话刚落脚,王嬿心中便隐隐有些后悔,要是太皇太后真让她回避,岂不是见不了刘衎了。
王嬿略微紧张的看了王政君一眼,等待着王政君发话。
王政君笑吟吟的,有些戏谑道:“想必王姬也还未曾见过陛下吧,既然碰巧陛下来了,便就见上一面吧,无需回避。”
得到了想要的话,王嬿有些激动,几天的准备,可算没白费。却也没光顾着高兴,还是向王政君颔首一礼,道:“即是如此,王姬多谢太皇太后。”
就在这时,刘衎大步流星的走进大殿中。王嬿的目光,立即便被刘衎吸引了过去,就如同在看一见珍品似的,怎么看也看不够。
只见刘衎头戴玉制冕冠十二旒,身着冕服十二章,腰系黄赤绶四彩,黄赤绀缥,并挂着一天子剑。
宽大的冕服,使本就不甚强健的少年,看起来更加瘦弱了,想来也是因为刘衎年纪不大的缘故,兴许再过几年,也便合身了。
似乎是王嬿的目光太热烈,刘衎也有所察觉,见人这么直盯盯的看着自己,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喜,面上却又不好发怒。
刘衎有些不喜,想必那位,便是王姬,大司马家的女儿,还真是好教养,这样的女子,竟也配为皇后?
刘衎悄悄地打量了一番王嬿,瞧着容貌,约有八岁左右,灵秀的娥眉下,是一双颇为灵动的凤眸,其间蝶翼的睫毛仿佛正展翅而飞,鼻梁高而挺立,如牛奶丝滑的脸蛋,蜜色的唇瓣……单看倒不觉得什么,可组合在一起时,却显得惊为天人。
此女若是再长几岁,定当有妲己、妺喜之貌,刘衎在心中忍不住诽谤了几句。
压着心中的不快,刘衎向王政君行了一礼,“拜见太皇太后。”
王政君抬眼看了一眼,却发现刘衎的脸色有些奇怪,至于奇怪的地方,又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抬了抬手,问道:“陛下今日脸色怎有些难看?莫非是病了?”
“劳太皇太后担心,朕方才只是……只是……”
刘衎顿了顿,大脑突然有些卡壳,一时竟想不出别的借口,总不能对着太皇太后说,是王姬目光太甚,这才引起了他的不适。
王政君来了兴趣,假装没看见王嬿和刘衎的互动,开口问道:“噢?孤倒不知,竟是什么能让陛下的脸上这般难看?”
刘衎沉了沉气,开口道:“据报,长沙王私铸钱币,开采铜矿,意图谋不轨……”
闻言,王政君也收起了方才的戏谑之色,一脸正色的看着刘衎,“此话当真?”
刘衎点了点头,“南郡郡守偶然得知,长沙王在属国私造钱币,多方追查之下,竟发现内发现长沙王未曾上报朝廷,便秘密开采铜矿……”
“据报,长沙王曾多次与真定王、胶东王、衡山王、庐江王有书信来往,也不知道是否图谋造反!”
刘衎脸色淡淡,仿佛在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王政君脸色却有些难看,如今她和陛下还活的好好的,这些人就生了反心,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莫非长沙王还打算着再来一次“七王之乱”不成?
王嬿听到刘衎的话,有些心惊,前世赵、傅、丁三族的反扑,莫非就是几国联手为之,只为试探朝廷虚实。
“陛下,你怎么看?”王政君开口问道。
被点名的刘衎吐了口浊气,才缓缓开口:“长沙王只怕蓄谋已久,如今贸然出兵势必会与朝廷鱼死网破。到时若匈奴再次来犯,大汉危矣!还请太皇太后赐教。”
王政君扫了眼刘衎,喃喃低语:“为今之计,只得以静制动,咱们,引蛇出洞。”
这时,只见王嬿突然开口道:“太皇太后、陛下,傅氏的封地,距离长沙国不远……”
两人的目光,瞬间便转到王嬿身上。仔细思虑着方才她说的话。
自从刘衎继位后,傅太后夺权失败,傅氏一族如同王氏当年一般,灰溜溜的回到了封地合浦。
王政君却冷笑一声,傅太后那藩妾竟还没死心,如今全然不顾着傅氏全族的性命,教唆长沙王谋反。
原先她看那藩妾在长乐宫规行矩步、安守本分,念着往日一同伺候元帝的情分,便没动她。谁不料,竟让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看来如今是留她不得了。
刘衎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仍是淡淡的,内心对王嬿的看法,却是改变了许多。
王政君思考了片刻,开口道:“陛下,此事暂且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待孤同大司马商议之后,再请你拿个主意。”
刘衎心中颇为不爽,面上却没表现出任何神情,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太皇太后做主便可。”
太皇太后微微点了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想必王姬陪着孤一个老婆子也累了,不若跟陛下一同去上林苑走走吧,上林苑景色宜人,如今正适合前去。”
王嬿有些高兴,太皇太后竟安排她与刘衎独自相处。
而刘衎,就没这么高兴了,面上却仍是一副淡然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喜怒。
见王政君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和王嬿,倒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带上王嬿走一遭了。
刘衎扫了兴奋的王嬿一眼,开口道:“既是太皇太后吩咐,孙儿一定照看好王姬。只是,还请太皇太后身旁的李夫人弈能够同去。”
王政君问都没问,便直接答应了。这让刘衎有些意外,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竟一无用处。
刘衎也不再多想,跟着王嬿施了一礼后,这才转头走出大殿,带着李夫人和王嬿,向车架而去。
待刘衎走后,王政君眼中露出一丝精光,陛下还当真以为自己不知道李夫人在为他办事。事实上,早在刘衎第一次接触李夫人时,她便知道了。陛下,始终还是太过年轻……
甚至当年若无她这个永巷之主的授意,就凭冯昭仪一个人,又岂能轻易将李夫人从暴室捞出。
若不是担忧他日陛下掌权后清算王氏,她会放过李夫人这个卖主求荣的贱婢?只怕早是毒酒一杯了。
如今看来,刘衎对王氏的怨气只怕不小,日后王嬿那丫头,只怕是有的磨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就让他们自己磨去吧。
王政君合上了双眼,想着其他事。
过了好一会儿,王政君突然睁开双眼,一个人喃喃道:“看来,也是时候去见一见老朋友了……”
未央宫知识来源于《西京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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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终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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