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衡的公寓,与他的人一样,冷峻、整洁,缺乏烟火气。黑白灰的色调主导着空间,所有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新书油墨混合的味道。
陆延坐在客厅那张看起来价格不菲但坐感绝对称不上舒适的硬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空间。
“品味不错,就是少了点人味儿。”他评价道,额角已经不再流血,但那道擦伤和干涸的血迹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沈知衡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拎着一个家用急救箱走过来,放在茶几上。他沉默地打开箱子,取出棉签、碘伏和创可贴,动作熟练且有条不紊。
“头抬起来。”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下达一个指令。
陆延配合地仰起头,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沈知衡脸上。两人距离很近,近到陆延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在冷白皮肤上投下的淡淡阴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此刻似乎还夹杂了一丝从外面带回来的、潮湿的夜的味道。
碘伏棉签触碰到伤口的瞬间,带着刺激性的凉意和细微的刺痛感。陆延几不可查地“嘶”了一声。
沈知衡的动作顿了一下,力道下意识地放得更轻。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陆延的皮肤,带着微凉的体温,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为什么一个人去找赵强?”沈知衡终于开口,打破了这近乎暧昧的沉默,语气带着压抑的质问,“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陆延享受着这难得的、来自冰山的“关切”,哪怕是以质问的形式,他勾起嘴角:“不然呢?等着走完你们那套冗长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程序?沈检察官,有些真相,等不起,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直直望进沈知衡试图回避的眼睛里:“我不去找他,又怎么能让某个恪守规则的人,有理由踏出他的安全区,出现在那里?”
沈知衡给他贴创可贴的手猛地一僵,指尖用力,按得陆延伤口又是一痛。
“嘶……轻点!”陆延抱怨,眼神却带着得逞的笑意,“沈知衡,你明明在意,何必装得这么冷酷无情?”
沈知衡迅速贴好创可贴,像被烫到一样收回手,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危险的距离。
他转过身,开始收拾急救箱,背对着陆延,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我只是在履行检察官的职责,确保证人安全和司法程序不受干扰,你不要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陆延缓缓站起身,走到沈知衡身后,他的影子几乎将沈知衡笼罩,“那这又是什么?”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沈知衡风衣肩胛处一道不甚明显的、已经干涸的泥点印记,那是刚才在混乱的巷道里,为了扶住差点摔倒的赵强而蹭上的。
“沈大检察官,你的世界里,连风衣都该是一尘不染的吧?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证人和一个麻烦的律师,弄脏了你这身象征规则与秩序的战袍,值得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灼热的气息,拂过沈知衡的耳廓。
沈知衡的身体彻底僵住,收拾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能感觉到陆延靠近时带来的体温,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自己熟悉的、属于陆延的那种带着侵略性的气息。理智在疯狂报警,警告他远离,推开他,维持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
可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陆延的手,从那个泥点缓缓上移,搭在了他紧绷的肩上。
“沈知衡。”陆延的声音里,那些戏谑和玩世不恭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带着痛楚的认真,“告诉我,当年,为什么要走?”
这个问题,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终于插入了锁孔,试图撬开那扇紧闭了多年的心门。
沈知衡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地转过身,挥开了陆延的手,眼中是压抑已久的情绪风暴,愤怒,挣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陆延,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不管不顾,只凭一腔热血活着吗?你有你的恣意妄为,我有我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陆延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如刀,“什么样的身不由己,连一句告别都不配拥有?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你那么久!”
“因为我怕!”沈知衡几乎是低吼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在陆延面前如此失态,“我怕看到你失望的眼神,怕听到你挽留的话,怕自己……会动摇!”
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多年来构筑的冰冷外壳在这一刻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家里早就为我规划好了道路,出国,深造,进入司法体系,光鲜亮丽,按部就班,而你呢?你就像一团不受控制的火,热烈,耀眼,却随时可能烧毁一切,包括我自己!我承认我懦弱,我选择了最轻松的那条路,我逃了!这样可以了吗?!”
他终于将压抑在心底多年的话吼了出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被随之而来的空虚和无力感席卷。
陆延愣住了,他看着沈知衡泛红的眼圈和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他卸下伪装后露出的、与当年那个清冷学长重叠的脆弱,他预想过很多答案,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令人心疼。
原来,他并非无情,只是被规则和期望束缚得太紧。
他心中的愤怒和怨恨,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理解和势在必得的情绪。
“所以,你是因为害怕,才离开我?”陆延的声音低沉下去,他再次上前,这次没有触碰沈知衡,只是用目光牢牢锁住他,“那现在呢?沈知衡,你现在还在怕吗?”
沈知衡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比当年更加成熟、更加危险、也更加耀眼的男人。他看着陆延额角那块贴上的创可贴,看着他那双燃烧着执着火焰的眼睛。
怕吗?
当然怕,他怕陆延的不管不顾会毁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怕两人之间理不清的纠葛会影响他的职业判断,更怕自己那颗冰封已久的心,会再次被这团火焰融化,陷入万劫不复的失控。
可是,当陆延这样站在他面前,将那些鲜血、伤痕和炽热的感情**裸地摊开在他眼前时,他发现,那些“害怕”,在汹涌的情感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陆延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隔绝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陆延看着他那副抗拒又无助的模样,心底最后一点强硬也化为了无声的叹息,他知道,今晚的进展已经足够,不能再逼他了。
“赵强我已经让人暂时安置在安全的地方。”陆延转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他答应会好好想想当年的事,等他想清楚了,我希望你能亲自听听他的说法。”
沈知衡依旧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很晚了。”陆延说,“我该走了。”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
“沈知衡,规则很重要,但规则不该是束缚你的枷锁,而且……”
他拉开门,留下最后一句在寂静的公寓里回荡的话: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逃了。”
门被轻轻关上。
沈知衡缓缓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玄关,仿佛还能看到陆延离开的背影。他抬手,抚上自己依旧急促跳动的心脏,那里冰层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似乎……避无可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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