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烬泡在药汤里，闭着眼，周身无人，他一向不喜欢别人近身，但今日连碧柳也被打发出去了。
这药汤是用来缓解他的对冲之症的，鲜有人知道，当年他在魔族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他身为南宫后人，一身仙脉又是如何被毁的……这些过往，细细密密，如蛛丝裹尸，早就把他变得不人不鬼，要不是为了那个人，他宁愿仙隐，魂飞魄散才干净。
赤离仙府人人都有仙脉，仙脉贯通全身，越是精纯通达，越是有利修为，在赤离仙府，仙脉最精纯通达的，就属四大世家中人，可这没入血肉中的仙脉如何能毁？毁了之后，这人又如何还能活？
或许没人在意这个问题，也或许有人想过，想不出理由，便不了了之。
汤泉雅室里热气蒸腾，水雾氤氲，朦胧中，可见南宫二公子的两颊泛红，气色被池水泡得发了出来，此时柔嫩湿漉的脸庞，倒比平时好看许多。
这凝聚赤离仙府医仙心血的药汤，能保命，也能缓解对冲之症，对冲的就是他身体里流淌的魔血，他全身仙脉都是被这身魔血损毁，仙魔本就相克，若无此药汤克制，他便会日日于冰火两重极致中受尽折磨。
可如此，也只能压制，他毕竟是仙府中人，又姓南宫，即便换了一身血，根骨也不会变，加上当年那魔头丧心病狂，几度将自己的精纯魔血灌入他的身体，两相都是极致，如何又能根治？
且这药汤因南宫烬自己的“加料”还多了些副作用，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孱弱可欺，平日除了气色很差以外，倒没什么太大影响，只是畏寒。
今日二公子沐浴的时间似乎比平时久一些，南宫烬睁开眼，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在东向的窗户上，眼中似乎还有些微妙的笑意。
那扇窗微微敞开，风吹起纱帘，一颗灵力凝成的黑雾珠悄无声息的从窗缝中抛了进来，烟气自黑雾珠缓缓溢出，混入汤泉雅室蒸腾的水汽之中。
“谁？”
忽然，一个声音自前院传来，南宫烬眉头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阴郁。
还是高看了这个魔族的罗峰，竟然会被他簌林院这帮没用的家仆发现……
罗峰传音紧随而来：契主，您这里异香克我魔血，我一时没有防备，请您恕罪。
今日此局本就是提前准备好的，一直关押在密道那头暗室的罗峰，已经与南宫烬定下灵契，灵契这东西，原本只能同族签订，且不是仙府会用的招数，仙魔并非同族，但南宫烬不一样，他有一身魔血，早已不是纯粹的仙府之人。
灵契一旦定下，罗峰便不会也不能背叛他的契主南宫烬。
按照原计划，罗峰会趁南宫家主不在，潜入簌林院，在二公子沐浴时放下魔族才有的幽罗幻烟，幻烟一出，隔绝周遭，且中烟者四肢无力，逐渐昏迷，而罗峰便会给二公子致命一击，带着杀死南宫家二公子的功绩，返回魔族，成为二公子在魔族的眼线，为日后之事提前做好准备。
所以，南宫烬当然不是真的要死，所以才泡在这药汤里，即便遭受致命一击，也能保住一命，现在还不是假死脱身的时候，最多睡上个一年半载，姓白的，也就别想进南宫家了。
此时南宫烬没有防备，幻烟已然吸入肺腑，四肢出现乏力之势，想要起身，已是不能。
外边传来的这声不知来自哪个家仆的低喝，声音并不响，更像是自语，但仰仗这天生奇佳的耳力，南宫烬还是听到了。
即便如此，南宫烬也并未下达撤退指令，好在罗峰动作还算快，一道玄色灵刃飞出，直逼南宫烬心口。
砰——
南宫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闻砚破窗而入，却见小疯子即将一命呜呼，他想也不想，于半空侧身，一掌隔空打在南宫烬肩头，电光火石间，那道灵刃险险擦过南宫烬左臂，没入无形。
这灵刃古怪，闻砚并未见过，不知速度威力如何，他反应迅速，与其挡刃，不如赶人。
眼见灵刃消失，没刺进小疯子心口，闻砚心中微松，稳住身形便要去追那刺客，余光却瞥见小疯子倒进池水中再没起来，好像是没动静了。
他身形一僵暗道不好，心想自己那一掌不会把小疯子拍死了吧？
当下，他也顾不得那个不知死活的刺客，赶紧落地，伸手进池子里捞人。
“小公子！”
湿漉漉的南宫烬被闻砚捞起，闭着眼，看不出死活。
闻砚喉头滚动，托着他的脑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放下心来。
人还在。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总觉得这一掌不至于就把人拍晕了，忽然，他好似察觉不对，立刻以袖遮住口鼻。
药汤的味道太重了，他差点没能发觉，这地方被人下了迷烟。
迷烟古怪，得赶紧带小疯子离开。
并未收到撤离指令的罗峰，隐于暗处，听见契主南宫烬给他传来的契音：任务继续，把这个碍眼的家仆也杀了，动作要快。
南宫烬此时还泡在水里，一旦闻砚把他弄出去，今日这局就算是完全被搅黄了，所以一定要快。
接到指令的罗峰已经动了起来，他并不方便现身与这碍事的家仆打斗，于是第二道灵刃飞出。
闻砚立刻察觉，心道南宫家守备怎会如此疏忽，怎么还不来人，“来人啊！有刺客！快来人啊！小公子要死啦！救命啊……”
他口中大声呼喊，手上准备将小疯子拉出水池，好在忽然想起小疯子在洗澡，肯定没穿衣服，这样被拉出来实在……无奈之下，只能一手托着小疯子的脑袋防止他淹进池子里溺死，一手捂住口鼻应付刺客。
可他并不知道，这幽罗幻烟隔绝周遭，这间汤泉雅室外的人，什么都听不见。
这次的灵刃自东边窗口而来，威力显然远超上一道，灵刃在半空骤然一分为二，呈两道弧线，分明是一个都不想放过。
闻砚心知不好，这刺客的路数他完全没见过，但猜也猜得出，乌漆麻黑的术法，肯定是魔族无疑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在南宫家竟然也能遇到魔族，这魔族简直是不想活了，凭他多厉害，一旦南宫家主赶来……完了，赶不来！
“小公子，得罪了！”
瞬息间，形势所迫，他别无选择，一个翻身跃入池中，揽住南宫烬，带着他堪堪避开两道玄刃。
闻砚修为早就在五阶了，只是师父叮嘱不能太过出挑，他才一直没有越过五阶去，但他对术法的控制与身体的灵敏反应已然远超五阶，可不知为何，这池水药汤似乎克他，入水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如坠冰窟，水明明是热的，他却觉得寒冷刺骨。
一时间，他各种反应不知何时开始都迟钝了起来，却不清楚是受池水还是这空气中的迷烟影响，意识有些模糊，身体只觉得冷，不自觉往小疯子暖和的身上靠了靠。
两次袭击未成，时间耽误太久了。
南宫烬耳中已经传来了簌林院众人的动静，知道时机已失，闻砚这一破窗而入，大部分声音虽被消弭，但还是有一点异响传出去了，簌林院要是再没反应，就真是养了一群废物了，何况万一南宫家的禁制阵法捕捉到罗峰，那才是费尽心思弄来一颗废棋。
转念间，他勉力睁开了眼睛，一道契音也传到了罗峰耳中：撤。
这边的闻砚刚想拉着小疯子出水，离开这个诡异的药汤池子，却被南宫烬反手拉住了，耳边传来他阴恻恻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南宫烬看着闻砚，眼神阴郁，隐隐藏有杀意，但他心里却生出一丝疑惑。
这人是白秋水送来的，白秋水的目的无非就是顺利嫁进南宫家，先前她派来之人，想杀他的也不在少数，而方才罗峰那道玄刃显然是要正中他心口，他必死无疑，如此，不是正合白秋水心意吗？明明什么都不做就能完成任务，为什么反而要救他呢？
南宫烬自然是看不上白秋水的，但他也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南宫家血脉就只剩兄长一人，为子嗣传承，兄长只能娶白秋水，也再无人能阻拦这桩婚事。
有些事，兄弟间不必明言，他心系兄长，自然清楚兄长对白秋水并无爱意，只是因为婚约罢了。
既然今日生变，那只能……
闻砚乍一听见南宫烬的声音，打了个激灵，好像人也清醒了一些，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本就觉得冷，此刻更是心凉了大半截。
二人此刻坐在药汤池子里，水不算深，却也正好淹到脖子，刚刚那一番躲避，水花四溅，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
闻砚下意识举起双手，不敢触碰小疯子，手出水，却带起一阵水花，正好溅了南宫烬一脸。
“我、我……我错了！我有罪！是我冒犯小公子！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这就……”
闻砚想要起身，但身体在彻骨的寒意中，已然开始发僵，一时也没起得来。
南宫烬被水花溅得闭上眼，再睁开时，阴郁已消，只余令人胆寒的笑意。
“什么都没看见？”他按住闻砚的肩头，叫闻砚的后背抵在池壁上，“你没看见什么？”
闻砚眨眨眼，看着眼前的小疯子，小疯子眼角带笑，水珠挂在脸上，娇嫩的皮肤有些泛红，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正如美人出浴……
他心头无端浮起一阵异样，不觉偏开眼神，“我、我……真没看见，我就忙着救你来着，再说了，看见又怎么样，你有的我都有，你生什么气……”
他声音越来越小，南宫烬的耳中，却传来他逐渐訇然作响的心跳声。
紧张了？莫非他看见罗峰了？
“二公子！您——”蓝玉带着一众家仆已然赶到，看见这一幕，话音戛然而止。
南宫烬背对着众人，此刻眉头微蹙。
今日之事，知情者只有他和罗峰而已，他想做的事，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赤离仙府的人。
眼下如果闻砚看见了罗峰的模样，且将刚刚的一切告诉众人，于后事不利，今日之事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端倪，他日才好再做打算。
“出去。”
他头也没回，这一声冷冰冰的，倒叫蓝玉心里一惊，赶忙转过头不敢再看，有些尴尬的对身后随同而来的一众家仆道：“出去出去，什么事都没有，都闭眼，出去。”
眼前这分明就是鸳鸯戏水，不，鸳鸳戏水，还是鸯鸯戏水……反正，是不该看的。
这些家仆是蓝玉带来的，却并不全是簌林院的人，他今日被南宫烬支走，安排了个不甚要紧的差事，回来的时候察觉簌林院似有魔气，怕自己一人招架不住，一时不及，只随手招来几个修为尚可的家仆，直奔簌林院而来。
此刻他一个人自然挡不住这些家仆的视线，好在二公子威名赫赫，这些家仆即便看见了什么也只当没看见，一个个噤若寒蝉，一齐转身，往外退去。
蓝玉自然不是莽撞的人，他会直接带人冲进来也是因为看见了被撞毁的窗户，只是二公子已经下了令，此刻即便心中有疑也不好多留，便看了一眼那满地狼藉，也低头准备退下。
“哎！你们别走啊！刚刚有刺——”
蓝玉闻声回头，却见二公子和池中另一人贴得极近，显然是在做那缱绻之事……
这一眼看得他心惊肉跳，他何曾见过这样的二公子，心中暗骂一声“妖孽惑主”，立时不敢再看，脚下生风，退出去了。
被南宫烬捂住嘴的妖孽：“……”
蓝玉：事后我翻了书查阅，确定是鸳鸳戏水无疑，鸳乃是雄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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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阴垂野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