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和春住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蜿蜒回环的山道上有两骑疾驰,骏马飞蹄扬鬃,冲破一路的静谧,将夜色远远甩在身后,只余下拂面而过的风和沉默高悬的皎月。

“吟枫”二字近在眼前的时候,顾免长长舒了一口气。天知道这一路驭马而来他有多提心吊胆,天晚路险,生怕本就骑术不精的落逐风因心急落下马来,还好一路平安上山。

“公子,小心。”

顾免搀扶落逐风下马,落逐风从他手里接过药箱,随着早早等在寺门前的小僧快步入寺,罩衫的宽袖落下来,遮住了从接信后就微微颤抖的手。

落逐风闭了闭眼,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小僧将落逐风一路引至厢房,低声说道:“梅施主就在里面。”便随顾免一道告退了。

落逐风的礼数教养早被一路的心慌害怕冲得烟消云散,他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

“站着。”

厢房内设古朴,落逐风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一道声音拦在了素雅的紫檀屏风前。

“你受伤了,让我看看好吗?”落逐风艰难开口,带了一丝恳求道,“小寒,让我看看吧……你遇上的是西域蛊毒高手,手段阴险,你与他交手负伤,有没有中毒,让我进去好吗?”

“你倒是挺了解。”梅寒笑了一声,嗓子里像含了把刀,嘶哑地凌迟着对方,“既已分道扬镳,我的死活你还在乎吗?”

落逐风狠狠闭眼,这话像在剜心,但梅寒没给他回话的机会,只听那把受伤后暗哑的嗓音接着说道:“你今日来得好快,但也很迟。落逐风,你迟了五年。我也不想跟你装什么兄友弟恭、两不相欠了,你不要我这事够我恨你好多个五年了。”

梅寒语气中的恨意和疏离让他心中一刺,把他钉在了原地。

“你……你可以恨我,你让我先给你治伤解毒好吗,信上说你以一敌众,我……”落逐风心慌意乱,喉咙像哽住一样,话说不出来。这时,屏风后的梅寒突然剧烈咳了起来,落逐风也顾不上其他的了,直直绕了屏风闯了进来。

梅寒端坐在床榻上,身上还是在惜春分别时的衣裳,只是沾满了血,落逐风上前一步抓着梅寒的手腕压脉,眼泪和未完的话音一起慢慢落下:“我没有真的不要你。”

梅寒没料到落逐风突然进来,下意识愣住了。被抓住的手腕无法动弹,手指虚张着接下了那人的一滴滴泪。好似突然被灼伤了一样,梅寒醒过神来,在眼前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反手扣住了这人的手腕。

落逐风泪痕未干,平稳有力的脉搏让他疑惑地抬头:“你……”

“我没受伤,也没中毒。”

梅寒语气一变,也不疏离了,手里一丝不松,眼睛紧紧盯着落逐风,挑眉道:“是你一来便一副我要不治而亡的模样,怎么,我大限未至你很遗憾?”

“胡说八道。”落逐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

他关心则乱,被萧隐坑了。

得知梅寒无虞,落逐风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抽回手时发现梅寒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加快跳动起来。

回想他方才着急慌乱的神态被梅寒一览无余,又突然失去了抬头的勇气,他垂眸低声道:“松手。”

梅寒不搭理他,反而抓得更牢些,他一字一句道:“你没有真的不要我。”

“那这五年算什么?你告诉我。”

“我……”落逐风自知失言,转移话题道,“那你真的恨我吗?”

也许还是在意。落逐风问完这句心里顿时苦涩起来。

“我不该恨你吗?”梅寒另一只手扳过落逐风的脸,擒着他的下巴沉声道,“那么狠心地把我逐出府,五年来不闻不问。我此次不来皇城,我这辈子还能再见你一面吗?我不该恨你吗?我那么……”

那么舍不得你。

梅寒说着语气低落下来,切实觉得委屈,看着落逐风白着脸躲避他的目光,又觉得身心俱疲,他慢慢放开手,低声道了一句“罢了”。

“我的心五年前就已经伤透了。你走吧,我不纠缠你了。”

梅寒松了手,落逐风却心更慌了,他一把抓住梅寒的手,直直望向对方眼睛里,喃喃道:“我没有不闻不问。”

落逐风用目光描摹着梅寒低垂的脸庞,顿了片刻,轻声道:“明月姑娘掌明月阁数年,你却从未唤过她一声主子,因为你心里明白,她不是阁主。”

梅寒倏地抬头看着他。

落逐风笑了笑,继续道:“你在明月阁五年,能挑着活干,有着最大程度的自由。这么多年,你见过几个真正的仇家?”

“你是明月阁最快的一把刀,但也是我落逐风亲自接进府里的弟弟。”

“我用五年活成了‘风先生’,而因果缘由,便是会有人替我护你周全。”

“落寒,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

落逐风轻带上厢房门转身时,看见几步外笑意盈盈的萧隐,这才想起信上所言正事。

踏着月色,落逐风随萧隐一道前往茶室,落座后,萧隐将先煮好的一碗茶递于落逐风:“提提神。”

看着坑完人依旧十分自如的萧隐,落逐风一时无言。

“事发突然,信上含糊了些,先生海涵。”毫无愧疚之心的萧隐含笑道。

那是含糊吗?那简直是危言耸听!

落逐风接过茶淡淡道:“阁主客气。”

“叫出冬等人已经命丧黄泉。”萧隐酌量着煮茶火候,先答了落逐风最挂心之事,接着慢慢道,“戌时初,梅寒翻进后山。这小子机警聪慧,他勘破了吟枫山下的障眼法,还引着叫出冬等人上山入了我此前布下的杀阵。阵出明月阁,他应是知道了吟枫是个去处,我便顺道把人留下了。叫出冬这些毒瘤已经死了,正好,省的我亲手杀了。”

虽然萧隐说起来短短几句,落逐风还是听出了其间凶险,此时只剩下阵阵后怕。他静了片刻,问道:“萧珵呢?”

“寺里后堂关着呢。你明日下山自己带给萧遥处置吧。”茶汤煮至蟹眼松风,萧隐单手提壶,倒入茶碗,想了想,道,“无论萧遥以何罪论处,你都不要插手。事已至此,是时候结束了。”

结束了吗?落逐风沉默下来。萧隐看了他一眼,手指点了点茶案,轻声道:“梅寒……”

落逐风立时抬眼看他,萧隐扫了一眼他眼里的戒备,笑道:“哄好了吗?大患已除,他随时可以离开明月阁,不必自废武功。”

落逐风闻言盯着萧隐,等着他的条件。

萧隐端起茶碗抿了口茶,道:“惊霜,要安稳退下来。”

“自然。”落逐风垂下眼,看着茶里的浮沫,“大哥树敌不少,新朝旧臣,不好相与。”

“我知道你留着惜春的把柄送给萧遥拿捏,但你既是潜邸近随,日后自然也会是股肱。你要让萧遥起用你。”

“怎么?你不信萧遥?”落逐风扬眉问道。撇开亲缘不谈,萧遥也是萧隐费心辅佐一路扶持上去的。

“我信昨日的萧遥,不信明日的萧遥,”萧隐淡声道,“我不信皇帝。”

落逐风饮完最后一口茶,放下茶碗起身:“成交。”

将要推门而出时,他听见萧隐道:“惊霜要功成身退,你要激流勇退。”

落逐风垂眸:“我有分寸。”

·

翌日,古寺鸣钟破晓。

在清亮纯厚的晨钟声中,梅寒推开房门,看到在门外安然静立的落逐风时,再多的思绪也随着绵缓悠长的击钟声流散至远远的晨风中了。他看着那双不管阔别多久依然温润如初的眼眸时,总是会感到眷恋。

就像他孤身一人曾在无数个黑夜里思念的那轮皎月。

“小师父备了素膳,随我一起去用早膳吧。”落逐风温和笑道。从昨晚就神思不定的梅寒跟着落逐风一道走向斋堂。

二人用完早膳,落逐风与梅寒在寺中缓步走动。他没有问梅寒在想什么,既然已经吐露了真心,那其他的一些事情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落逐风看向前方,引着梅寒绕过主殿,往西边走去。

踏上台阶,梅寒抬头望着殿门顿住步子,落逐风把他带到了往生殿。

看着落逐风熟门熟路地进殿、燃香,梅寒心里渐渐泛起了微澜。

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二人,空旷沉静的大殿中只有供灯台上一盏盏长明灯燃明点点。

落逐风带着梅寒走向西侧的供台,那里单独供奉了一张往生牌位。

落逐风紧紧握了一下梅寒微颤的双手,将点燃的三柱香递于梅寒,轻声道:“他叫萧楹,快六岁了,给他上柱香吧。”

梅寒沉默压下情绪,接过香,虔诚地作揖祭拜,最后把香缓缓插进往生牌前的香炉里。

梅寒动了动喉咙,转眸看向落逐风:“他是……”

“嗯,他便是当年那个孩子,也是萧珵的长子。”

落逐风话音如定槌,震得梅寒霎时睁大了双眼。

“当年……他出事后,萧珵想闹大把萧楹的死全都推到我头上并借机打压落家,我确实有推脱不了的责任,但……”

“你没有。”梅寒皱眉直接打断他的话,他看着落逐风的眼睛道,“你没有责任,你当时也是病人,且是因为救人染的病,就算要追讨,那也是我……”

梅寒说着顿了下来,话道此处他也想明白了落逐风的所作所为,于是长眉拧得更紧了,他盯着落逐风喃喃道:“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把我赶出去……我确实从未见过皇室的仇家,这些年…这些年整个皇城都不知道是我用的药吧?因为你全给揽下来了,落逐风,你、你……”

梅寒一时气急,愤怒、懊恼和自责齐齐上涌。落逐风连忙抚向梅寒眉间,轻轻碰了碰眼前人的脸颊安抚道:“好了好了,小寒,都过去了,尘埃落定了。”

看着梅寒缓了下来,他才继续道:“萧楹的生母是王府侍女,生下他不久便去世了。本就是萧珵出格行事,为安抚王府侧妃及其父,准备把萧楹过继给她。萧珵当时有一宠妾,行事荒唐,担心侧妃就此扶正,在奸人的教唆下,给萧楹下了怪毒。”

落逐风看着梅寒道:“你此前遇上的叫出冬,来自西域,十分擅毒。他和他妹妹入了萧珵王府,就是他们兄妹合谋下毒。萧珵心知肚明,但为了掩盖府中龌蹉行当,让人把孩子送到了我身边救治,后来……他便想顺势把所有责任推到落府。”

“所以你辞了官,去了遥王府。是……答应明月阁收留我的条件吗?”梅寒垂下眼,低低问道。

“不只是这个,”落逐风伸指轻轻勾了勾梅寒的下巴,“我得扳倒萧珵,不然他不会善罢甘休。但我独木难支,又不想扯进大哥,便直接找上了穆王萧隐。萧隐韬光养晦多年,但极有手腕。我与他合作助萧遥问鼎,他帮我压下萧楹的事,你去明月阁也是了我后顾之忧。”

落逐风手指顺着下滑,落到梅寒的手心,他一手牵着低落的梅寒走向往生池,另一只手覆上梅寒的手,带着他一起点燃一盏荷灯。

梅寒在他的示意下,将荷灯轻轻放入了往生池中,荷灯入水漾起的圈圈涟漪,在盏盏长明灯的映照下昭昭燦燦。

一灯燃百灯,以灯续然,然灯无尽。脱六道轮回苦,往生极乐界。*

良久,落逐风收回视线,看向梅寒,轻而坚定道:“我们都没有责任的。我在救萧楹,而你在救我。”

·

皇城,落府。

清闲下来的落惊霜抱着猫没规矩似的斜倚在正堂的太师椅上,身旁左一个美婢喂着蜜饯,右一个俏儿递茶捏肩,好不快活。

听着院子里琴瑟鼓吹,八音迭奏的阵仗,落惊霜捏着瓜子仁眯了眯眼,嘴上闲闲说道:“可真能折腾。”

又转头吩咐小厮:“让管家催着点,别误了时辰。”

“吉时已到——落轿——”

落府正门前,落逐风一袭绛纱袍,端然而立。随着通赞的一声唱和,他稳步迈向前方四人抬的红绸轿旁,抬手掀起帘幔时,袖口处用银丝勾勒的朵朵梅花纹绫在日光下闪闪夺目。落逐风俯身抬腕,缓缓从轿里牵出安坐已久的梅寒。

二人在五年后比肩而立,他牵着他郑重地、诚挚地一步一步重新踏进家门。

昨夜里说尽软话、用尽力气才哄得人坐上轿进了门,此时落逐风用余光看向梅寒的脚步,有亏欠,更多的是珍重。梅寒感受到身边人的目光,他挑眉望过去,眼里哪还有作夜里故作冷酷的样子,只有浓浓的笑意。进门后听着相和的琴瑟,感受着府中众人的颂祝,在天光日朗下走向堂中的亲长,这一幅如梦的景象,两人都好像等了许久。

进了正堂,落逐风从管家手中接过一枝开得极盛的梅花枝递于梅寒手中。堂中,落惊霜缓缓坐直身体,喝了两个弟弟亲手奉上的茶。他拿过帕子擦擦嘴,眯眼觑着梅寒手里的梅花,看着阖府上下一派喜闹,笑着打趣:“这算谁娶谁啊?”

一语惊着了梅寒,他看着府里众人心照不宣地捂嘴嬉笑,转眼望向落逐风,落逐风也一派自如地笑看着他。他捻了捻手中许是害羞落下的梅花瓣,后知后觉无措起来,他以为今日是落逐风的弥补,再接他进门一次罢了。

“就是接你进门啊。”仪式过后,落逐风引着还未反应过来的梅寒进了院子,不知想到什么,笑道,“我可不想和你情断义绝。”

是他俩上次分别时他心灰意冷的不甘之言。梅寒扯住落逐风的衣袖不让他继续往前,看着院里的梅树,他垂眸低声问道:“何时种下的?”

“你改名那日。”落逐风与梅寒对视,“明月阁每旬会有信件递于我,你的安危、喜怒,习武总是最用功的那个、有危险总是往前冲的,最勇敢……也最善良。靠着这些只言片语,我才觉得日子不是那么难过。”

梅寒拉近他,用习武执剑的那只手抚上落逐风的眉眼,他问:“从未想过来见我吗?”

“我……不敢。”落逐风抬眸望进梅寒眼睛里,“你是天际的一弯皓月,而我是困井之蛙。”

许是五年的伤心太重,梅寒不愿落逐风再想下去,他抚着对方脸颊的手顺势揽上腰间,抄起落逐风腿弯,轻巧把人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房里。

“做什么?”落逐风低低问他。

他低头附向落逐风耳旁,低声答:“不是说娶我吗,我答应了,现在当然是进洞房了。”

锦被鸳鸯帐,洞房花烛夜。

一朵梅花追着另一朵用力盛放。霜雪融进了蕊心里,漂泊的人走进了温柔的归途。

注:“一灯燃百灯,以灯续然,然灯无尽。”出自《达摩破相论》

已完结,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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