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莺听燕听蛩,听征鸿。
相见欢里,落逐风静静独坐一处,没让人伺候,只吩咐了相府随从候在隔栏边。
那厢还在咿咿呀呀唱着:“…听到落花时节……,魂梦乱,春已半,未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落逐风闭一闭眼。
片刻,府上随从来报,王爷到了。
闻言,落逐风这才起身迎了出去。他稳稳立在阁内等待,耳边恼人的吟唱似乎更清晰了:“…桃源深闭春风……,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正在落逐风觉得聒噪时,萧遥掀帘走了过来,大概是刚从宫宴上下来,宫服都未换,腰间佩玉映着暗金龙纹熠熠灼眼。
落逐风颔首问好,抬眼时目光落在萧遥的御扇上,赞了一句:“扇子不错。”
萧遥闻言挑眉,随即把扇子轻抛向落逐风:“宫前刚赐,赏你玩了。”
说着便阔步向前,意有所指道:“渴了,先进去喝杯茶。”
落逐风执着扇子,未进里间,而是缓步往阁中走。
阁中央一处圆台,四周落了珠帘。清倌玉女随着琴师浅唱低吟。落逐风掀帘走向最中间那位,是个抱着琵琶的清倌姑娘,他手中还拿着扇子,扇子是象牙制,御赐的印儿还在。
落逐风执着棕竹柄,把扇子轻轻抵在姑娘轻拢慢捻的琵琶弦上,姑娘手下一颤,琵琶霎时破了一个音。落逐风微微俯身,似好言好语道:“这两首曲子,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今夜以后我都不想再听见了。”
说完便直起身,轻掸了掸衣袖,淡声道:“既是多情的日子,便安生唱唱风月吧。”
落逐风掀了珠帘出来,便感到不少视线投过来,也不作理会,只身向回廊最偏的里间走去。
在门廊处忽然顿住,稍稍抬眼往对面一望,此间相向是另一处楼阁,只见一抹青衣身影抱酒而立。
落逐风未习过武,寻常五感,便把那一时凌乱感受当作错觉。
对面那处他许久未再踏足。“阑珊处”是落府三公子的清高潇洒地,酌美酒,作笛赋,杏林妙手也时常搅一搅春水。而他如今是风云场里的先生,九龙阁下的僚属,攻心计,弄权谋,自然没人会在对面为他斟酒,为他停留。
落逐风进了里间落座,把扇子往萧遥处一推,抬眉道:“既是御赐之物,在下还是不僭越了。”
萧遥把玩着杯盏,端详着落逐风,忽而轻笑道:“生气了?”
看着落逐风不言,萧遥亲自给他添了一杯茶,煞有其事道:“‘在下’都称上了。我方才听着也是,下次我定好好说说长清,寻欢作乐的场子唱什么不成调的悲曲。没有眼力见儿。”
落逐风垂眸不语。相见欢幕后东家是沐府公子沐长清,有心人一查便知。若是再往深了查,东家的背后便是落逐风眼前坐着的这位。他垂睫掩下眼里情绪,总觉得萧遥还有后招等着他。
谁知萧遥神色如常又说起了正事:“白日惊马之事,确实是有人做了手脚。马后蹄处有银针,先前回府马车也被人松了轮,马夫被死士替了,可惜舌尖□□,死得太快了。”
落逐风也微微点头:“多亏了王府侍卫机警,否则……”说着又抬眸提了一句:“不知此举是冲着谁来。”
落逐风这是在暗示萧遥,白日里他是代萧遥巡视,若是冲着他来的,那么王府里便早早插了细作。
萧遥沉吟:“无论冲着谁来,都是在折我羽翼。你若是出了事,落相必定与我反目成仇,在这节骨眼上,还想着挑拨离间的,无外乎我那几个哥哥弟弟了。”
“日后行事还需更谨慎一些。”说着看向落逐风,皱眉问道,“你那侍卫今日怎么不在身边,府中这几个能顶用?”
落逐风:“圣前事多纷乱,顾免今日去了大哥那里。再说总不能一日之内,遇到两次……”
落逐风话还未落地,便听见屋外一阵杂乱刀剑声,接着是阁里护院一声长吼。
“刺客——有刺客——”。
萧遥与落逐风立即对视一眼,萧遥顿了顿,没话找话道:“你还……挺灵的。”
这厢,阑珊处。
竹青看着从房梁上轻巧落地的梅寒,一时语塞。方才引着梅寒转身,在对面那人回望过来前,梅寒疾如旋踵立时跃向房梁避着,藏得那叫一个无影无踪,比谁都快。
一时不知道该说是醉后失态,还是近乡情怯。
竹青展着扇子低声叹道:“想见便见,总要往前迈一步。何苦折磨……”
梅寒蓦地嗤笑一声。他看向竹青时眼里一片清明,哪还有醉态。只是神色微冷,寒着声音道:“你身手不差,却鲜少动武。五年来周旋于明月阁和我之间,当个屈才的牙郎。惊马难驯,而你今日却能一招制胜。招式手法,皆是出自……大内吧?”
“你是谁的人、跟在我身边做什么,我都不关心。”梅寒盯着竹青,继续说,“但你今日频频牵扯到…他,意欲何为我得弄明白。”
竹青心里苦笑一声,心想我宁愿是个普通的牙郎。梅寒能看出他掩藏身份他倒不意外,一来梅寒本来就聪明,二来今日他心急脱口认出王府马车时便露了端倪。傍晚又接到命令,要引梅寒到此地,便知道有这一遭。
但面上还是讪讪道:“寒兄,其实我……”
还未说完,便听见对面一阵喧闹以及一声大喊“有刺客——”。
竹青和梅寒霍然抬头,两人一个比一个更快地翻过廊栏,脚步掀翻,几个纵身起落跃向相见欢。
其间,竹青还不忘快速提醒两句:“风……不,逐风先生五年来也没练过武。”
闻言,梅寒动作更快了。
相见欢的护院身手不足以抵挡刺客,来者不善。萧遥迅速起身吩咐随身侍卫保护落逐风,随手抽了把剑踹门迎了出去。
萧遥挥剑挡了几发冷箭,眼里寒芒一闪。这是狗急跳墙了,宫防的火添到了他头上。
竹青扇里藏了匕首,一路攻打至萧遥身边。一改平日里洒脱模样,神色肃然道了一声:“主子。”
萧遥随意扬了扬下巴,问道:“人呢?”
竹青掌风带力,劈向刺客,夺了把剑过来答道:“已经往先生那里去了。”
萧遥一剑刺向杀手,半分力都没舍,神色郁郁道:“速战速决。”
王府侍卫护着落逐风节节后退,落逐风指尖狠狠掐入掌心里,直觉此行不利。
刺客能如此精准地跟着萧遥行踪,要么相见欢里有内应,要么就是王府随行侍卫有细作。
落逐风此时如同羊入虎口,他不知道护着他躲避杀手的侍卫们,哪一个会挥刀砍向他。顾免今日还偏不在他身边,若是今日交代在这里,黄泉路上怕是要盈尽憾恨了。
他脚步挪到栏边,匆忙瞥了一眼,这是二楼,窗边有红绸帘,落逐风手腕悄悄绕上帘子,心里暗暗盘算着跳下去存活的几率。
忽然,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转身挥刀劈向他,落逐风早有准备快速侧身避开。
毕竟不识孔武,身手不力,落逐风慌乱躲开后踉跄了一下。在反水侍卫的步步紧逼下,微敛眸子,扯着嘴角笑了笑。
在这一刻,脑中浮现的竟是五年前的那场雨夜。他当日强压着情绪一脸冷色地把那人逐出府,看着那人哪怕红着眼也要倔强地说,就算你不要我、重来一次我还是同样选择。然后头也不回。
算不算报应?落逐风想,不知下一刻落下来的刀子,与那夜把人送走后瘫软在门后的自己,哪个更痛。
然而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落下来。
梅寒手中暗器不停往外掷,一路穿人疾驰而过,与刀剑比速度。
甫一至里间,梅寒手中长剑蕴着深厚内力疾如闪电斩向落逐风身前的侍卫,同一时刻另一只手卷了身旁挂着的氅衣与长剑一同旋飞起来。长剑瞬间刺入侍卫肺腑,氅衣则飞向落逐风,完完整整地兜头罩了下来,在侍卫鲜血外呲前堪堪挡了下来。
在落逐风惊魂未定时,梅寒已到身前。他拔了剑斩向窗上红绸,随手几下便把整个人都罩在氅衣下的落逐风绑了起来。
梅寒把红绸另一头绕在腕上,伸手揽上落逐风腰间,脚尖轻点跃上窗栏,几下纵身便从檐上翻了下来。
正逢欢节,玄都坊下停满了贵府车马。梅寒趁势斩断其中一辆轿前横轭,拥着落逐风翻身策马往左相府疾驰。
一路上梅寒都未曾言语,落逐风整个人闷在氅衣里,常穿的那件行善去了,这件是出府前随手拿的,稍有些扎脸。但此时落逐风也顾不上了,他只知道他此刻脸颊紧贴的胸膛,含着一颗温热的心脏剧烈跳动着,熟悉到心悸,熟悉到他红了眼眶。
寒夜里的温暖总是无情又奢侈,当它骤然抽离时,留在原地的人只剩下抓不住的怅然。
马蹄渐渐缓了下来,在落府街前,梅寒揽着落逐风纵身下马。梅寒比落逐风高些,他低头静静看着怀里裹着的人,隔着氅衣抚上落逐风眼下的位置,拇指隔空一拭,是个擦泪的动作。
捂在氅衣里的落逐风,闷着声音开口。
“落寒……是你吗。”
声音颤哑,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
梅寒扯着嘴角哂笑,他想说当初是你不让我姓落的,我现在叫梅寒。想说你是三公子,我是江湖暗客早已经不是一路人了。想说既然跟天潢贵胄做了密友为何身边不带个护卫。
还想说怎么瘦了。
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讥讽或者关心,悉数咽下,转身随着梅寒一同没入黑暗里。
梅寒走了。
顾免匆忙从府上出来,寻至落逐风身边时,便见落逐风裹着氅衣被红绸束着,与一匹马孤零零地立在寒夜里。
顾免见状连忙替落逐风解下束缚,低声唤了一句“公子”。
看着落逐风红着眼怔怔的难过模样,堪堪把那句“相爷发了好大的火”给咽了下去。
顾免轻声唤着落逐风回府,落逐风的声音比他还轻,细细碎在夜风里。
“他不见我……他不愿见我了。”
忽的,黑夜里绽了一树银花焰火。有人彻夜狂欢,有人久违神伤,有人又饮了春碧,在房檐上与谁同看了一场漫天花火。
注:此章开头一句和唱词皆引用:
①“听莺听燕听蛩,听征鸿。听到落花时节,魂梦乱,春已半,未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引用(清)钱斐仲《相见欢·其二》
②“桃源深闭春风,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引用(宋)向子諲《相见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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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抱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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