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喜欢

暮色彻底沉降,将公寓酿成一杯微凉的琥珀酒。

落地窗外,雪还在下。城市的光河无声奔涌,却漫不进这方过分寂静的空间。

简十初蜷在沙发深处,指尖捻着书页一角,许久未翻动。悬疑小说的铅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只留下封面上那个扭曲的时钟图案,滴答作响般敲在心上。

主卧的门开了。

水汽裹挟着清冽的雪松气息悄然弥散。萧慕冉走了出来,像一泓刚从冰川裂隙中流出的冷水。深蓝色丝质浴袍妥帖地裹住纤秾合度的身段,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后,蜿蜒的水痕顺着优美的颈部线条滑落,没入深蓝的领口,洇开一小片更幽暗的湿迹。她步履无声,目光掠过沙发上的身影,深海般的瞳仁里未起一丝波澜,如同审视一件静置于角落的乐器。

无声地,她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岛台。骨节分明的手拿出两只素白茶杯,挖入澄澈的蜂蜜柚子酱。热水倾注,蒸腾的白雾瞬间模糊了她清冷的侧脸。水声细微,动作带着一种精心谱曲般的流畅韵律。

两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置于矮几。淡金色的液体在暖光下漾着柔润的光泽,细小的柚子肉粒在杯底沉浮。

“谢谢。”简十初的目光终于从书上抬起,声音轻柔得近乎气音。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微凉的指尖感受着杯壁透出的熨帖温度,凑近唇边。

温热的液体滑入口中,柚皮的微涩与蜂蜜的清甜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她一口口啜饮着,仿佛这杯茶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嗯。”萧慕冉喉间逸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她已在旁边的单人沙发落座,拿起搭在扶手上的白毛巾,开始擦拭潮湿的发尾。动作间,微小的水汽和雪松的清冷气息在空气中悄然浮动,与蜂蜜柚子的暖香无声交融。

静默流淌着,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看的什么?”萧慕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粘稠的空气。她并未抬头,目光依旧专注在手中缠绕着发丝的白毛巾上,语调随意得像掠过水面的风。

“一本悬疑小说,”简十初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关于时间悖论和……身份迷失。”她顿了顿,补充道,目光却飘向窗外遥远的灯火。

“嗯。”又是一声轻应。萧慕冉将毛巾换了一个方向,擦拭着另一侧的发梢。她的侧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像精心雕琢的玉石,看不出情绪。

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嗡的震动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兀,如同刺耳的不和谐音。简十初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她放下杯子,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那是一张足以让任何光线都沦为陪衬的容颜,此刻却因屏幕上的内容而瞬间蒙上一层困惑的阴影。

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白衬衫,无框眼镜,笑容温文得体,背景是医院长廊。发件人:妈。

她的眉心无声地聚拢,鸦羽般的睫毛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一丝茫然的抗拒掠过澄澈的眼眸,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指尖尚未做出反应,手机已在掌心疯狂地震动起来,“妈”这个字在屏幕上跳跃,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她划开接听。

“妈?”

“初初啊,照片看到了吗?”母亲的声音穿透电波,裹挟着精心酝酿的热情和不容置喙的决心,“怎么样?斯斯文文的吧?妈妈可是打听了好久才挖到的宝贝!你们余阳市市中心的甲级医院的陆医生,正经博士!家里父母都是老教师,底子干干净净……”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如泄洪般汹涌。

简十初握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杯中的蜂蜜柚子茶袅袅升腾着雾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眼帘。

“妈,您突然……”

“哎呀,傻闺女!”母亲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过来人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眼光不要太挑!现在还觉得早?一眨眼年纪就上去啦!到时候好的全被别人挑走了,哭都来不及!这个小宋,我托了多少关系才搭上话,人家忙得很,就明天晚上有点空,一起吃个饭,认识认识!多好的缘分!不许说不去哦!”话语密集得如同冰雹,砸得简十初毫无招架之力。

那沉甸甸的、混合着关爱与焦虑的期待,像一张湿透的网,隔着千里电波将她紧紧缠绕。拒绝的话语在唇齿间艰难翻滚,最终被那份熟悉的、令人窒息的“为你好”彻底压制下去。她太懂得母亲这种语调背后潜藏的忧惧——关于年龄,关于世俗眼光,关于一个女性“完整”人生的定义。

“……知道了。”最终,她垂下眼帘,声音低微下去,带着一种被抽走力气的顺从。蜂蜜柚子茶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她的视线。

母亲又絮絮叨叨嘱咐了几句“穿得体面点”、“大方开朗些”,才心满意足地收线。

通话结束的忙音在耳边空洞地回响。简十初握着发烫的手机,目光抬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求助意味,投向沙发另一侧的萧慕冉。

萧慕冉早已停下了擦拭头发的动作。白色的毛巾松松地搭在深蓝色的浴袍上,她的目光正落在简十初脸上。

那双眼睛比平日更显幽邃,像沉在寒潭底吸收了所有光线的墨玉,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有暗流在冰面之下无声涌动。刚才那通电话的每一个字词,都清晰地落入了这片深潭之中。

“你明天要去相亲?” 萧慕冉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平稳,语调甚至没有一丝上扬。然而这句话本身,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空气中最后一点伪装的平静。

空气瞬间凝滞。简十初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种莫名的压力让她喉头发紧。她仓促地点头,喉间挤出一个短促的“嗯”,随即像是急于解释某种并非自愿的处境,低声道:“嗯……我妈介绍的……推不掉……” 一丝无奈和不易察觉的窘迫悄然泄露。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话语的真实性,手机屏幕再次刺眼地亮起。一条崭新的微信好友申请:【你好,我是陆铭哲。阿姨给的名片,幸会。】

简十初盯着那行字,心底涌起一阵冰冷的乏力感。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片刻,出于礼貌,她终究还是按下了那个刺眼的“接受”。

几乎是瞬间,对方的消息抵达:【简小姐你好,我是陆铭哲。抱歉打扰。阿姨想必已说明情况?明天见面,不知你几点方便?餐厅我来安排可以吗?】

礼貌周全,效率极高。

简十初的手指在屏幕上短暂停留,缓慢敲击:【陆医生你好。明晚五点半后可以。地点您定。】

她用词克制,不流露任何温度。

【好的。稍后地址发你。期待明日初见。】对方回应迅速。

【嗯好。】她只回了两个字,像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屏幕熄灭。客厅重新被柔和的壁灯光笼罩。简十初抬起头,发现萧慕冉的目光似乎在她放下手机的瞬间就已移开,重新落回膝头那条毛巾上。那短暂的凝视,如同错觉。

“明天……” 简十初顿了顿,声音轻得快要融入空气,“下班就不用等我了,我自己回来就好。” 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像在陈述一个与对方无关的日程变更。

萧慕冉的视线停留在毛巾细微的纹理上,深蓝色的丝质浴袍在膝盖处泛着沉静的幽泽。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从喉间溢出一个平淡无波的“嗯”。那声音极轻,短促,像一颗微尘落在空旷的殿堂里,瞬间被寂静吞没。

“那……我先去休息了。”

简十初站起身,柔软的针织衫下摆垂落。

“晚安。”

“嗯,晚安。”萧慕冉的声音平稳依旧,没有丝毫涟漪。她甚至没有抬头。

简十初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脚步无声。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客厅的光源和气息,也隔绝了沙发上那个穿着深蓝浴袍的身影。

咔哒。

极细微的门锁咬合声。

沙发上,萧慕冉凝固的姿态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茶几上那两杯柚子茶——一杯在她手边,还剩浅浅一口温凉;另一杯,属于简十初,杯口边缘清晰地印着一圈淡而湿润的水痕,是她刚才喝水时唇瓣留下的印记。

萧慕冉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地定格在那圈暧昧的湿痕上。一种陌生的滞涩感骤然攥紧心脏,沉重而突兀。

她在乎?

这个念头荒谬地跳出来,带着锋利的棱角。

凭什么在乎?她们之间,隔着十一年的光阴鸿沟,隔着公司安排的搭档关系,隔着这层看似靠近实则疏离的同居外壳。逻辑链条清晰,坚硬如铁轨。

然而内心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却分明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的石子。涟漪在无人窥见的黑暗深处扩散,撞击着冰层下某个坚硬而陌生的角落。

一种莫名的烦躁悄然升起。她烦躁地将膝头的毛巾揉成一团,布料在指间发出细微的呻吟。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扇紧闭的白色房门。门内一片寂静,仿佛无人存在。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萧慕冉伸出手,指尖并非端起自己的杯子,而是探向了简十初留下的那杯茶。冰凉的瓷壁贴着指腹。她的目光未曾离开杯口那一圈唇瓣留下的、微微凹陷的水痕。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的食指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那片湿润的痕迹。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温凉的触感,混合着蜂蜜柚子残存的微甜气息,仿佛直接触碰到了片刻前那柔软的、曾经啜饮过茶水的唇瓣。

一股细微却清晰的电流感,毫无征兆地从指尖窜入,沿着手臂的神经脉络,直击心脏。她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倏然收回。呼吸在那一瞬间有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她在做什么?

这个突兀的、超出所有行为逻辑的动作,让她自己都感到惊愕。一种陌生的、带着灼热感的狼狈瞬间攫住了她。

萧慕冉迅速收回手,紧紧攥住膝头已经被揉皱的毛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潭般的眼底,清晰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和自我厌弃。

她端起自己那杯凉透的茶,仰头将最后一点冰冷的、带着苦涩余味的液体灌入喉咙。冰冷的刺激压下了一点心口的灼热,却又翻搅起更深的混乱。

她站起身,像要逃离这无形的战场。深蓝色的浴袍衣摆无声拂过地面。

走向卧室前,她的目光最后扫过那杯被简十初遗落的、杯口印着水痕的蜂蜜柚子茶,杯子边缘那圈湿痕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一个无声的质问。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门扉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要将刚才那瞬间失控的触碰和心底翻涌的惊澜,彻底锁死在门外。

*

门扉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客厅里最后一线微光,也将那个带着雪松水汽和冰冷压抑气息的身影隔绝在外。

简十初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无声地滑落,最终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

黑暗中,她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喘息,像搁浅的鱼终于跌回深水,却发现自己仍在缺氧的窒息边缘。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蜂蜜柚子茶温润微甜的触感,一种肤浅的安慰,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

相亲……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铅弹,沉沉地嵌入她的意识。

陆铭哲?医生?文质彬彬?

母亲热切而笃定的话语还在耳边盘旋,如同循环播放的嘈杂背景音。

“趁早挑挑”、“年纪上去就不好找了”。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巨大的荒诞感交织着,如同浑浊的浪涌,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说实话,她真的没有想过要与一个男人结婚。

前路茫茫,婚姻与伴侣,从未被她郑重地纳入自我人生的版图。

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伴侣,那么她的性取向……?

这个巨大的、带着金属冷光的问号,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汹涌力量,如同蛰伏已久的深海巨兽般,狰狞而蛮横地浮出意识冰冷的水面。

简十初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感情这种东西,尤其是关乎自身性向这种核心身份的探索,如同被她刻意遗弃在孤岛上的沉重行囊,她从未想过需要打开检视,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那座岛屿。

此刻,这个被刻意悬置、刻意遗忘、甚至刻意掩埋的问题,带着不容回避的尖锐棱角,骤然刺穿了她苦心经营的堡垒外壳。

它不仅仅关乎“喜欢同性还是异性”的标签,更直指“简十初”这个人存在的核心。

她究竟渴望什么样的情感联结?她的灵魂会被何种特质真正吸引并产生共振?她的心跳究竟在为谁而狂乱失序?她的身体为何会对特定的触碰产生如此激烈而陌生的化学反应?她的不婚主义,那座精神的圣殿,是否建立在对自己真实**的刻意忽视之上?

这些问号,不知为何在简十初脑海中指向一个名叫“萧慕冉”的女人。

从重逢后的生疏到现在可以说“晚安”与“几乎是本能”的保护对方,还有最重要的是萧慕冉的靠近和今晚的种种接触……

该死!这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明明都是同性啊!为何萧慕冉一丝一毫的靠近、触碰甚至仅仅是存在本身,都能轻易搅动她身体里最原始的本能反应?那加速的心跳,那脸颊无法抑制的滚烫,那指尖仿佛被烙铁烙印般的麻痒……她在想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着。

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如同幽灵般浮现,冰冷而锐利:难道……难道她喜欢上萧慕冉了?

这个从未尝试触碰的疑惧,此刻**裸地悬在意识深渊的上方。

她猛地从地毯上挣扎起来,动作带着一种溺水者的慌乱。脚步虚浮踉跄地冲到窗边,仿佛窗外冰冷的光能给她答案。

“哗啦!”厚重的、隔绝一切的遮光窗帘被她近乎粗暴地猛地拉开。

城市璀璨而冷酷的灯火,如同一条冰冷无情的银河,瞬间倾泻而入,无情地吞噬了卧室角落里的阴影,也将她苍白失血的脸庞清晰地映照在冰凉如镜的玻璃窗上!

灰蒙蒙的玻璃上,映出一个模糊而陌生的轮廓。

那个被世俗赞美为“绝世容颜”的影子,此刻只剩下茫然的苍白、无措的疲惫、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她与倒影中的自己无言地对峙着,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一个被骤然推到悬崖边的、陌生的灵魂:

自己坚守的不婚主义,究竟是她独立意志的自由选择,还是……一道精心构筑的、用以隔绝真实自己的囚笼?

如果那道冰冷的围墙之内,她渴望栖息的身影……是属于那个叫萧慕冉的女人?

自己对萧慕冉,究竟是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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