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路向南

宿煜的病房朝阳,正午时分的阳光很好。

他穿着病号服,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侧,低头看着自己微微晃动的两条腿,看着它们在地上,有节奏地留下错落斑驳的影。

思绪和目光一并放空,像是窗外的飞雪,被风吹散成流萤,扯出好远好远。

宿煜习惯于安静独处,甚至忘了病房里还有一个祁曜。直到护士进来,将配好的几片药送到他面前,又递给他一杯水,他才回过神,从那沙哑的嗓子发出一点儿声音来,“谢谢。”

热水的温度透过玻璃杯传到宿煜掌心,他用舌尖卷起那些苦涩的药片,回味良久,低头抿了口水咽下。

“咳…咳咳…”

左手不能动,宿煜用右手握着杯子,五指轻轻发抖,在脱力的瞬间,被一只手从杯底托住。

那只手指骨分明,指甲干净漂亮,像变魔术似的,食指和中指一勾,露出指缝间夹着的一颗牛奶糖。

“我记得,你之前爱吃这个。”祁曜不再掩盖自然流露的情绪,看向他的眼神带着纠扯不清的暧昧和试探。

宿煜怔了怔,伸出手,指端在祁曜温暖的掌心蜷了蜷,拿走那块糖,剥开糖纸,将奶白色的糖果含入口中。

祁曜聚精会神盯着宿煜那微动的喉结,浑身莫名生出一阵颤栗。

目光稍微偏了偏,他看见宿煜的侧颈有一道淡淡的疤,还没等看清,就被屋里的阳光给盖住了。

牛奶糖熟悉的甜腻在口腔里扩散开来,宿煜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甜吧。”

祁曜一反常态地露出极为温和的笑意,语气温柔得简直要人命,“不能因为药苦,就自作主张地停药,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呢?”

宿煜靠在床头,避开他那道仿佛要把人看穿的炽热目光,寡淡地“嗯”了一声。

他答应的很好,可回过头来,还是不会按照医嘱吃药。吃药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该难受的地方还是会难受,会有很多副作用,会变得异常嗜睡,提不起精神,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

还会胃疼,就像现在这样…

明明什么东西都没吃,胃里空空如也,却仍然觉得胀得慌,喝口水下去都有种想吐的冲动。

祁曜还在他面前,宿煜没法不管不顾地当着他的面去呕,只得把手轻轻放在胃上,面不改色地揉了揉。

“怎么了?”祁曜当即便皱起了眉,紧张道:“你又胃疼了?”

宿煜吸了口气,“还好。”

“还是得吃东西,你现在吃得太少了,这不行。”祁曜严肃起来的时候,身上有种不符合年龄的老成,他看着宿煜,带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想吃什么,我下楼去给你买回来。”

宿煜摇头,他实在没有想吃的,甚至听见“吃”这个字都直犯恶心。

“粥,皮蛋瘦肉粥?”

“面条?想吃面吗,楼下有个阳春面不错。”

“你之前爱吃那牛肉饭,你还想吃吗?”

祁曜一样一样问,宿煜都摇头,甚至开始感到焦躁。

“对了!”祁曜眼睛忽然一亮,“医院后身那个鸡汁包子,我想起来了,你最爱吃那个,怎么样,现在想吃吗!”

宿煜愣了片刻的功夫,祁曜已经穿好了外套。外面下着大雪,步履维艰的,他丝毫没犹豫,说着便出了门。

宿煜看着他的背影,把嘴里的糖和还没完全融化的药一并吐了出来。

甜苦参半,就像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江海市的冬天,虽然冷,但并不萧瑟。

医院后身有条烟火气很浓的街市,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叫卖的小贩。包子铺的老板娘火速掀开笼屉,快速捡出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装进袋子里递给祁曜。

这家鸡汁包子铺属于是江海市老字号,打从祁曜记事起就有了,祁曜不爱吃,准确来说,是他做什么都不喜欢等,要吃这家包子得排队,他嫌麻烦。

但是宿煜爱吃。

之前刚认识那会儿,为了让宿煜传授自己打《浩劫》的技术,祁曜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带早餐,风雨无阻。

问宿煜喜欢吃什么,他点名要吃这家鸡汁包子,于是祁曜就每天起个大早来这边排队买包子。

然后去网吧,放到宿煜的专属机位上。

宿煜胃不好,又总是懒得动弹,早餐动不动就省了,但是认识祁曜后,每天早上都有热乎的早餐吃。

有时候包子配豆浆,有时候是配粥,总之就是吃不腻。

祁曜接过包子就揣进自己的怀里,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还下着雪,他生怕包子会凉,匆匆忙忙地赶回医院,递给宿煜。

“趁热吃,他家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宿煜?”

祁曜如今,就连叫他名字,都是柔声低语的,满眼都是爱怜,和类似遗憾的惋惜。

宿煜看着他,心慌得喘不过气,他的嗓子有些不舒服,带一点儿沙哑,酝酿了好久才开口道:“小曜…”

有些话,就算是说了煞风景,也总是要说。

他垂下眼角,看着左手层层包扎的绷带,烦躁的情绪呈几何倍数疯长,“我想了一夜,这个,不是你对我好的理由。”

难以启齿的精神疾病,不是不辞而别的理由,也不是他不敢面对这段感情的理由。

他停了停,继续道:“也不能重新开始一段…已经结束的关系。”

温柔语气,致命打击。

宿煜每一个字都落得极淡,可说出去就后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甚至希望祁曜刚刚走神了,什么都没听见。

既渴望,又逃避,既想把人留在身边,又想一个人逃到千里之外。宿煜急于想抓住什么,可大脑和眼前却都是一片扭曲的空白。

真是要疯了…

祁曜给他的这番话翻译了一下,残忍点儿的释义大概就是——即使我没病,我也依然会甩了你。

至始至终,祁曜都没反驳或者打断他的话,他一直望着宿煜,纯粹的黑眸里隐隐约约的有波光在泛动,把每个字都听进心里。

把这些不动声色的话语,当做爬向宿煜心底的藤蔓,竭尽所能想去靠近他那颗荒芜受伤的心。

可归根结底,祁曜只有十九岁,他无论多努力,也无法共情宿煜的全部痛苦。那种无力感,让他瞬间觉得有些窒息。

他缓了好半天,才闷声说,“宿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就把我当成是过去的朋友,在你生病的时候,我多关心一下你。”

“就这样,你也要把我推开吗?”

宿煜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圈湿了,他抬起头,“我不是病人。”

他说完仔细想了一下,艰难地纠正道:“我不想被你当成病人。”

祁曜心里蓦然一酸。

他漫长地盯了宿煜许久,将他眼神中的荒芜和渴求一一具象,放下了自己所有的架子,安抚道:“我没把你当成病人,我只是喜欢你,就乐意往你身边凑,乐意照顾你,我单相思,不行么。”

祁曜一向打直球,从不拐弯抹角。

“就算你当初是不是因为这个病的原因离开我,你现在病了,我也不可能放着你不管。”

祁曜以为宿煜听了这话会觉得宽慰很多,却不曾想,后者却像是被什么戳到了,肩头都跟着颤抖起来。

宿煜心里乱乱的,“你喜欢我什么呢。”

呼吸声变重,躯体症状慢慢出现,宿煜看着有些发懵的祁曜,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什么。”

“我…我喜欢…”祁曜竟然一时间答不上来。

他喜欢宿煜什么?

高?白?帅?声音好听?游戏打得好?

但凡能轻易想到的,说出来都显得肤浅。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理由,也许永远都是说不清道不明,复杂得跟身体中的血管一样,遍布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地表达爱。

人体的血管如果连在一起,有十万千米长,能绕地球两圈半。祁曜对宿煜的喜欢,就藏在这两圈半的距离之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悄无声息地发酵。

被盯了足足有半分钟,祁曜有些恼羞成怒,他暴露了他孩子气的一面,烦躁地扬起眉毛,“喜欢就是喜欢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你有什么可不相信的,你觉得你自己有那么差、那么不值得喜欢吗?”

他反问宿煜。

宿煜感觉他话语里的每个字都飘在空中,眼前的场景毫无章法地旋转起来,不真实,没有落地的那种安全感。

他在一阵轻微又熟悉的晕眩中抬起头,看着祁曜,,“如果我说,和你认识的那一年,我一直都在做别人…”

坦白来得猝不及防,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准备好。

被压抑的情绪支配,急于寻找一个出口。

“模仿别人的做事习惯,模仿别人的一言一行,对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复刻,都是别有用心。”他竭力把自己说的不堪,连丁点后路都不留,“都是为了自欺欺人,为了减轻负罪感。”

“我利用你治我的病,整整一年。”

他终于说出来,感到如释重负,胃疼得直不起身,“我这么混蛋,也没关系吗?”

记忆里,那个下午比任何一天都要漫长。

祁曜满脸泪痕地从病房里出来,天色已经渐黑。冬天的白昼,总是短得可怜。

在走廊里等着他的,是亭和宿煜的主治医生。

祁曜和宿煜深度交流了整整五个小时。

“怎么样?”两人急匆匆地迎了上去。

“他…全都跟我说了。”

“真的吗!他说什么了!?”亭问。

“他跟我说了,路向南。”祁曜心里五味杂陈,感觉整个人都有些疲惫,“是他在K1时的教练。”

“然后呢?”

“他跟我讲了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他说,路向南对他很好,教给他很多东西,会教他如何保护自己,带他融入国外的生活,会做地道的红烧排骨给他吃,会每天给他带包子,在他胃疼的时候帮他揉肚子…”

祁曜说不下去了,倔强的眼神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和自嘲,“有些事,明明我也做过,他只记得路向南。”

亭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他盯着祁曜,继续问,“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的教练去世了,是因为…”

亭眼睛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他接过祁曜的话,“是因为路向南跟他表白被拒,加上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所以自杀了? ”

“对,他是这么说的。”祁曜怔怔地望着亭,心里莫名感到不快,“他也跟你说了同样的话?”

一个抑郁症患者能将自己心中的痛苦说出来,那么他的病才可能有救。

亭无奈地叹了口气,缓慢地坐回走廊的座椅上,“他连你都骗,真的没救了。”

“什么意思?”祁曜疑惑道。

“你去百度上,搜索一下。 ”亭说。

“搜什么?”

“K1,路向南。”

祁曜掏出手机,飞快地打下这几个字后,点击“百度一下”。

Liam,中文名路向南,K1战队主教练,出生于美国洛杉矶,美籍华裔…

祁曜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这个人我见过,在世界赛上,他是K1的主教练。”

“对。”

“可是他明明还活着,上周还受邀参加了官方的采访,为什么宿煜说他一年多之前就已经死了?”

“嘘。”亭示意他小点声,“一定不要在煜哥面前说路向南还活着,不要试着纠正他,这是雷区。”

“为什么啊,我不明白。”祁曜没办法平复情绪,他以为宿煜只是抑郁症,再不济是双向,他也能接受,但是如今听起来,状况要严重的多得多。

“这就是问题所在。”旁边的医生开口道,“我们需要知道,他经历的创伤,到底是什么。”

祁曜看向亭,“你在美国的时候,不是跟宿煜在同一个青训营吗,那你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吗?”

“我在青训营只带了几个月,结束了我就回来了,那几个月,路教练确实对我们两个中国队员挺关照的,不过他这人总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亭回想了一下,欲言又止地吞下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然后道:“后来家里人生病了,需要很多钱,一直是煜哥给我转。我跟他见了面,本来是要还他钱,他不肯收,说想让我来JHG做他的助教。”

“他那天状态很差,喝了很多酒,当天晚上就…”亭没说下去,“他手机里只有当天存的我的号码,医院打了我的手机,我才知道,他病的这么重。”

祁曜蓦然想起宿煜手腕上那一道道沉寂的伤,一时间,难过得想掉眼泪。

宿煜甚至都没有他国内的电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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