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熠跟着叶廷昭进入一片密林。他开车时见过这片林子，因为在旷野中显得突兀，所以记忆深刻。

林中静谧幽暗，枝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响在耳畔，没有虫鸣，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被雨水浸湿的枯叶。

沈熠没敢踩实，沿着树干走得谨慎。

叶廷昭转过一个弯，一脚踏上隆起的老树根，折下一根不粗不细树干。枝干上的细小分叉被轻松除去，他转身递给沈熠：“拿着。”

沈熠觉得好笑，推了回去，“我不用，你自己留着。”

叶廷昭从善如流，轻轻抛起树干又一把接住，树干被当成盲杖敲击每一处地面。

天色渐暗，密林深处愈发安静。

沈熠计算着两人走过的路，换算成直线距离大约在3.5公里到4公里之间。

又绕过一池碧绿深潭，三棵巨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地伫立在林中。他从未在野外见过这种树，树桩需要七八个成年人合围才能抱住，枝干向四面伸展，又与旁边的交错纠缠。

树叶硕大，每一片叶子的颜色都有细微不同，从嫩绿到深绿，像是一张完整的绿色色谱。它们像被周围普通的树木簇拥，又像是被保护着。

沈熠喃喃：“这树……”

叶廷昭看向他，恰如其分地展露出疑惑的神情：“这树怎么了？”

“长得这么结实，不搭树屋真是可惜了。”

叶廷昭笑了一声，像是沈熠的问题取悦到了他。

沈熠问：“这是什么树？”

“大树。”

密实的枝叶下，沈熠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两手轻轻一摊，“行吧。你带我来这里，是因为这三棵‘大树’能够和外界联络？还是你们研究所最新设计的户外实践？”

“沙——沙沙——”

很轻的响动，但在静谧的林中尤为明显。像是——树叶被什么东西碾碎的声音。

沈熠猛地回头看，但身后空无一物，只有几缕风拂过树梢。他疑心自己听错，又觉得凭自己的野外经验不至于误判。

此时叶廷昭朝着沈熠走来，弯腰在他脚边拾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有着金属光泽的圆球，看着坚硬无比，却在叶廷昭手中变得轻盈柔软，慢慢地嵌入到他的指缝中。

沈熠探过身去看，“这是什么？”

“别紧张，刚才就是它发出的声音。”叶廷昭拍了拍沈熠的胳膊：“过来这里。”

三棵树的距离不相等，两颗挨得近一些，他们走到这两棵树中间，沈熠看见地上有几块巨大的花岗岩，裸露在外的大约半人高，埋在地下的部分肉眼无法测量。

在森林里石英岩、片岩和页岩居多，花岗岩并不常见。眼前的花岗岩像是被人工搬运到这里，但它形状自然，没有人工钻凿的痕迹。

金属圆球从叶廷昭手中落下，咕噜咕噜地滚进石块的缝隙中，像液体被海绵吸收一样消失不见了。

沈熠惊讶地蹲下身去查看，摸索着金属圆球消失的地方：“它进去了吗？还是被岩石吸收了？”他抬起头，和叶廷昭的视线在空中一触即分。

“轰隆——”

雷声又至。沈熠呼吸一顿，耳廓在巨响后泛起一阵酥麻。紧接着他感到手腕一紧，刹那间天旋地转，五脏六腑像被放进搅拌机搅成一团再重新排布。

他被带入了一个未知的空间，双脚重新踩实，身后是冰冷的石壁，胸前却紧紧贴着另一具滚烫的身体，冰火两重的刺激促使他本能地战栗，带还未散去的晕眩感陷入混沌失序的状态。他还没有发觉自己被禁锢在小小一隅，周身都是陌生男人的气息。

叶廷昭气息急促，垂首靠在沈熠颈侧。他单手撑墙，一手牢牢箍住沈熠的肩膀迫使他倒向自己。

很快——

沈熠思绪回笼。他猛地推开叶廷昭，重重地砸向背后的花岗岩石壁，“你……”他躬起身体用力喘息。

叶廷昭抬起的手在空中停顿几秒后又默默收回，“好点了吗？”

沈熠慢慢直起身。

黑暗中，唯一的热量来源就是彼此的身体，沈熠能够明显感到一大团热源正缓缓靠近，他往侧方避开，“这、这是你们研究所的安全屋，在地下？”

叶廷昭的声音和缓，“还是你觉得搭成树屋更合适？”

沈熠并不理会，调整语气问道：“我们怎么进来的？”

叶廷昭没有回答，短暂的沉默后，零星一点光源点亮了周遭。

白光瞬间铺展开去，像朝阳洒满大地。他们所处的空间不逼仄，是一个不规则的中空石洞。石洞面积中等，中间的一颗绿植占去大头，它形状罕见，像一大团紧抱的云朵，叶片细密得像春三月墙角冒出的苔藓。

先前消失在岩石缝隙里的金属圆球正在这团绿色的云朵上快乐打滚。

沈熠不由自主地靠过去，摸到满手柔软细腻，圆球往他手背上轻轻一撞又滚开，仿佛在说：快来摸我呀，我比绿叶子好摸。

“你是光源。”沈熠弯下身。

金属圆球滚动的速度更快了，在靠近沈熠时忽然加速，空中划过一道银亮的抛物线。可惜这道弧线在半路被一只手掌截获，滚圆的球体又一次陷进叶廷昭的指缝里，变作一条两指宽的铁环，缠绕在他的腕间。

叶廷昭指向角落里一座小型信号发射器：“你可以用这个和外界取得联系，不过最好等一等，恶劣气候多少会干扰信号。”

沈熠上前用指腹划过发射器的屏幕，屏幕异常干净，只有他的手指走过的一条痕迹，几个哑光按键上字母清晰，看起来不常用

“这里听不见雨声。”沈熠说。

“等一等，强对流天气不会持续很久。你出来的时候没有提前查询天气？草率地出野外可不是好习惯。”

沈熠正是因为强对流天气才来到这里，只是他低估了这次异常天气带来的影响。

“人类历史宏大，不见得非要在一个点上执着。今天这样的情况如果是你一个人遇到，想过后果吗？”叶廷昭走到沈熠身后，和他保持半米远的距离。

沈熠转过身，带着点礼节性的微笑，一张清冷漂亮的脸在光影里轮廓分明，又不过分悍利张扬。他眼尾微微上扬，带着点探究：“你认识我？”

“沈熠，你在学术界也不算籍籍无名。”

沈熠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历史这样冷门的学科你也关注？”

叶廷昭一侧的眉峰轻扬：“冷吗？”

此地与外部隔绝，安静时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忽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沈熠循声望去。只见叶廷昭单膝蹲在绿植边翻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色背包。他原地转过身,“沈熠，你饿吗？”

又是这个问题。

沈熠失笑，“有吃的吗？”

叶廷昭递过一瓶褐色液体。

“咖啡？”

“巧克力牛奶。”叶廷昭说。

沈熠看了看瓶身，拧开瓶盖，“你们安全屋里还放这个？挺有爱啊。”

叶廷昭又翻出两块硬邦邦的能量饼干，他将其中一块抛给沈熠，自己就着清水很快吃完。扭过头发现沈熠也在看他。

“怎么？”

沈熠晃了晃还剩的半瓶牛奶：“其实你不用让给我。”

“不是。”叶廷昭仰头喝了光了剩下的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随手带上的。”

沈熠移开目光，轻轻皱了皱眉。

“叶先生，能聊一聊吗？”

“当然。”叶廷昭说。

沈熠摩挲着手里的空瓶，像把玩一件心爱的玩具：“前面是什么情况，你去过那里吗？”

叶廷昭当然清楚沈熠代指的“那里”是哪里，他不急不缓道：“都差不多，大片的旷野，气候多变。不过那里有几处干净的水源，生存条件不错。如果你想继续深入，记得带够食物，和同事挑一个好天气再试一试。”

“哦。”沈熠淡淡道：“钟楼里面呢，进去过吗？”

“钟楼？”叶廷昭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设下的陷阱，于是反问道：“什么钟楼？”

沈熠知道自己的问题早已经越界了，假设他们的研究方向一致，就是显而易见的竞争关系。

“没什么。”沈熠低头，放下了手里的空瓶。

“师兄！”

亓茂元紧紧盯着屏幕，恨不能一头扎进去。他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百叶窗打在桌面上，光影明暗交错。不一会儿，屏幕前聚集了五六个人，短发蘑菇头女生抢先道：“沈老师你还好吗？半小时前你的车辆显示损毁，之后定位不到你了！”

“半小时？”屏幕中，沈熠的表情微微凝固。

众人还沉浸在虚惊一场里，没有发觉沈熠的神情有什么不妥。

“师兄，这半小时我们简直度秒如年。”亓茂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手揪着自己的鬓发，“你在哪里？我们过来接你。”

沈熠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屏幕里出现一只指节分明的手，食指和中夹起一张纸片，放到他面前。

“沈熠？”站在亓茂元身后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屏幕，屏幕的光亮反射在他薄薄的镜片上。

“嗯。”沈熠低头扫过一眼纸片上的坐标，在屏幕上敲出一段数列：“这个位置。路上遇到雷电，车烧了，人没事。”他尽量放松神态，语气很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