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阳驿站房间紧俏,最终在西南边角洒扫出一幢两层小楼,上下共六间房,供殷宗等人住下。
一行人二十来个,除了殷宗,汉子们都要三四人挤一间,没有多余的地方安置茟奴,是故她只能跟着殷宗。再说,她如今的身份是富贵公子的伎妾,不住在他房里伺候说不过去。
进了房殷宗就把茟奴扔在床上,随即折身出去,寻了高铭说话。茟奴打量这间屋子,陈设再简单不过,一张床一口木箱,一张桌子并两根长凳,墙边还有个矮榻,除此而外连扇屏风也无,好在还算洁净,并无马尿汗臭。
她当然不敢“奢望”今晚能睡床,于是去箱子里找是否有多余的被褥,能让她在榻上囫囵一夜。翻遍屋子,只找到一条稀疏掉毛的薄毯,有总比没有好,她把毯子铺到榻上。
“小可怜。”
阿泓钻进来,手里拿了胡饼和茶壶,热络招呼,“快来吃点东西。”
茟奴早就饿了前胸贴后背,遂不跟他客气,道过谢就吃起饼来。
阿泓殷勤沏茶,笑眼看她,视线从她鼓鼓的腮帮子转到那双手上,柔荑不复从前纤细秀美,这会儿肿胀不已,青紫交加好似腐坏烂根。
阿泓掏出一瓶药,“你涂这个,伤好得快。”
茟奴受他太多馈赠,感激不已,又开始泪花涟涟地道谢。被当作恩公的感觉让阿泓很受用,那点子得意很快浮在眉梢眼角,殷宗一回来就瞧见这狼崽子笑得忘形。
阿泓见他瞬间收敛了笑意,作势收捡东西出去,冲着茟奴比口型,要她小心。
“站住。”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殷宗出言制止阿泓,“你过来。”
阿泓顿时生无可恋,耷拉眼角磨蹭上前,垂头丧气:“主公有何吩咐?”
殷宗抬手在桌上敲了两下,神情活像书塾里的肃板老先生:“功课如何了?”
果然!阿泓暗道不妙,心里打鼓,嘴上却说:“学是学着,但这半年你也知道,我既要打探消息,又要应付老鸨龟奴,不能让旁人瞧出破绽,所以有点难以兼顾……”
“借口不少。”殷宗冷哼,“《麟经》读至哪篇了?”
阿泓一懵:“什么《麟经》,你不是让我读《春秋》么?”
“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仲尼伤周道之不兴,感嘉瑞之无应,遂绝笔于此。”殷宗厉眼瞄来,“你所读之《春秋》也称《麟经》,此典故都不知,你这半年到底翻过书没有?”
阿泓原本还想狡辩,但殷宗出手不留余地,一招毙命。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声顶撞:“读书读书,我读哪门子书!就不读!”
殷宗怒极反笑,也不跟这狼崽子废话,直接出手袭他面门。阿泓见势不妙,赶紧抬臂遮挡,足下生风准备溜之大吉。不想殷宗早就预判,抬腿横扫拦住去路,阿泓侧身转向,正好露了个破绽,恰被殷宗反剪住双手。
一场打斗看得茟奴心惊肉跳,不同于对严崇残暴的惧怕,她担忧的同时又有些好奇,甚至还有一丝隐约的钦佩,那是萋萋萱草对参天大树的仰慕,是跨越千古也无法追赶的高度。
殷宗擒住阿泓,喊高铭带下去惩戒,阿泓是个硬骨头,这时也不示弱求饶,甚至骂得更凶。高铭嫌他聒噪,干脆堵了嘴拖走,还善解人意地从外把门带上,让主公好生休息。
这下房里只剩茟奴和殷宗。她在章台街长大,自然会看人眼色,瞧殷宗余气未消,于是将就阿泓带来的茶壶斟了杯热茶,双手奉给殷宗。
“大人息怒。”
茟奴从善如流地跪下,表面上劝他别和阿泓置气,实则是为自己说情。他管教阿泓的方式类似严父对劣子,看着打骂得厉害,其实一片苦心。而她截然不同,殷宗被她算计一回,早就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之所以现在还留着她,无非是要拿回那两页纸。
“呵。”殷宗冷哼,毫不掩饰对她的嫌憎,“交出来。”
茟奴急忙答允,垂首乖顺:“是。”
他不喝茶,她只好把杯子放下,仍是跪在地上,却开始宽衣解带。
殷宗瞳孔一缩:“你……”
莫非她以为略施美人之计便能蛊惑他?果真是风尘浪|女,只懂皮肉取悦男人,庸俗无耻!思及此他的脸庞蒙上一层薄绯,约莫是被气的。
就在殷宗即将发作之际,茟奴脱下贴身小衣,双手呈上:“物归原主。”见殷宗一时未动,她又解释,“那两张……不慎落下的册页都在里面,奴、奴儿一直……用心保管,就等、等着大人回来取。”
她反复斟酌,磕磕巴巴编了这么个的缘由,最后还颠倒黑白,把她的有意截留讲成无心之过,说得好像她大义凛然、拾金不昧一般。
殷宗又是冷笑,不留情面地揭穿:“既是不慎,为何册子里有你的‘墨宝’?”
生怕他不知是谁偷梁换柱,故意画上两株藜藿,也不怪他看走眼,谁能想到柔若蒲草的茟奴,竟是长满尖刺的荆棘。
“大人恕罪,奴儿是有苦衷的。”茟奴抬头,眉萦愁容眸含泪光,“家中娘亲年事已高,幼弟体弱多病尚未成年,若是我、我不在了,他们该怎么办呢……”
虽说家里的光景这两年好了些,但章良的病就是个无底洞,汤药不断只能维持现状,况且大夫都说这病随着年纪增长恐会更糟,到时候天天都要服用老参灵芝补气,万一哪天断了药……那场景茟奴想都不敢想。她生来即被遗弃,是平娘捡她回去养她长大,她从此有了爹娘阿弟,有了家。尽管后来爹不在了,她卖身章台,可她仍是有家的,就像浮萍有根、倦鸟有巢,无论在外经受何种苦难,总有一处地方能收留她。
倘若她死了,平娘和阿弟还活得下去么?又或者反过来,要是没有平娘和阿弟,她算什么呢?真正的贱如蝼蚁,任随践踏,飘零浮萍,孤苦无依。
但殷宗不信,不屑道:“尔等章台女子,说自己有情,是设挣家之计;诉身世飘零,乃是索钞之方。”他口气嘲讽,“这套说辞对我无用。”
茟奴不敢辩解,只得把头埋得更低,咬住唇忍下酸楚。
她只是想活着……不求活得多好,仅仅留住一条命,这也有错吗?
殷宗瞧她不语,只当她心虚,兀自拿起那件小衣摩挲一番,很快就在芙蓉绣花底下发现端倪。他抽出匕首割破小衣夹层,从中取出折纸。
“奴家用油纸包着的,应是没有损坏。”茟奴伸长脖子打量,哭过的眼还红浸浸的,眼尾像是染上一抹绯霞,平添两三分的妩媚。
殷宗并不理睬她的邀功之言,打开油纸检查那两页纸,未见端倪后收起。他意味深长地警告:“若是再有下回……”
这是打算放她一马的意思。茟奴喜出望外,“奴儿再不敢也不会了!多谢大人开恩!”说着还真心诚意地磕了几个头。
天黑以后,驿站周围行人渐少,赶路商客皆早早歇下,殷宗也待在房里,就着一盏油灯看册子。这时高铭在外敲门。
茟奴打开门,只见高铭抱着一叠被褥,见了她自然而然就交到她手里,叮嘱了两句便离去,连门槛都没跨过。
“你服侍好主公,有事可来寻我。”
这群男人她一个也不敢得罪,茟奴连忙应是,抱着被褥就往床边走。
“放榻上。”
殷宗余光瞥见茟奴的动作,开口喊住她。茟奴只好改变方向,去把矮榻铺好,心中却甚是不解。
那位高大人总不至于是特意给自己送被褥的吧?换成阿泓倒还有可能……难道是因为入秋天气转凉,高大人怕大司马受冻,所以多拿来一床被褥?
茟奴收拾妥当之后,望着铺好的床和榻,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可又不敢贸然打扰殷宗,只得默默靠墙站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她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殷宗的余光,油灯不如明烛,殷宗看得略久了些,眼睛有些酸胀,于是阖眸捏了几下眉心,察觉身旁有人悄悄靠近,他立即警醒。
“奴、奴拨一拨灯芯,”眼风扫来,茟奴瑟瑟缩缩,手里还捏着取下的银簪子,生怕殷宗以为她有加害之心,解释道,“挑一下会亮些,没那么费眼……”
她收起簪子插回发间,双手绞袖低眉敛目,一副做错事的模样。殷宗打量的视线从她头顶蜿蜒而下,掠过略微起伏的胸脯处,随即露出一丝不自在,于是转过脸,又拾起了册子。
之前随手塞进袖中的女子小衣忽然变得滚烫,殷宗觉得小臂几乎要烧起来,而且指尖也似乎残留着滑腻芬香的触感,仿佛滋生出一种秘而不宣的香艳。
“咳,你去那边。”殷宗掩饰住略微赧然的神情,抬眉指向床铺,“放下帐子,不许窥探打扰本座。”
“……是。”
茟奴哪儿敢质疑他的命令,三两步过去爬上了床,飞快放下帐子把自己藏在里面。殷宗抬眸望去,刚好看见一只脚缩进帐中,像尾滑溜的白鱼。
他起身挪动位置,背向床铺而坐,光线被男人的身躯遮挡了大半,只有零星昏光折落在紧闭的帐帘上,幽然无息。
《吃小野菜回忆录》
大司马:老子当年肯定有病,居然主动分床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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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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