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半仙愣了片刻,见众人都疑惑地看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抬腿跟了上去。
小隔间内。
贺茗堂不急着动手,仲半仙亦不急着催,相对静默,两人之间流转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贺大人,不知您可否信任您亲自挑选的同知大人呢?”半仙淡淡地望着眼前男子英气又清明的眸子,缓缓开了口,特意把“亲自挑选”几个字咬得重了一些。
“既能看出仲先生心虚,又何谈信任?”老道士的眼神并不飘忽,反而很是坚定,愤怒中还带了几分……委屈?因为自己不信任他?呵。贺茗堂面色沉静,轻而易举地将话头又拨了过去。
半仙气势不肯弱了半分,提高了几分嗓音,更显尖哑,“倘若本仙真与这事儿有关,也保管能做得叫大人查不到本分,就算真的搜身,又能搜出何物?”
两人之间又一时无语。
半晌,贺茗堂终究上前了一步,不想再慢悠悠试探了,眼神带了一抹强势,仗着身型从上往下盯着他缓缓吐声:“所以不就搜个身,仲先生究竟在怕什么呢?”
半仙退了半步,双手抱着胳膊,一脸嫌弃地扭头:“本仙只是不喜外人触碰罢了。”
嫌弃他?贺茗堂一脸黑线,怎么也没想到一脸灰一身旧的老道士竟然会“不喜外人触碰”,一时僵在原地。可没等他说话,那半仙又抢先开了口:“不知贺大人武艺如何?”
怎地突然关心起了他的武艺,贺茗堂颇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说。
半仙见他不执著于搜身一事,心里一喜,赶紧说下去。“沉香楼的邱老板有问题。刚刚邱老板似乎想借赠安抚汤的机会对外面某个人下毒。当然,本仙在,他没有得逞。”
贺茗堂点点头,他知道小老头绝不是因为一个臭虫才失手打翻了罗宋汤,可他没想到,小老头竟然跟他承认了。
“那毒蕈粉多半就是他下的。你去打听便知,那死去的采菲与一名男子郎情妾意、早已暗通曲款,甚至想要私奔,本仙猜想,邱老板是因爱生恨,占有不成便想毁了。”
贺茗堂微微诧异,他才来桐城三天,自然是没听过这些八卦之事。可眼前的老道士的眼神却难得地透了灵动,一脸雕虫小技被自己识破的得意,不再似方才那般刻意镇定。
“他为了让那名男子亲眼看着心爱的女子死去,特意让采菲今日登台——据本仙所知,她可是已经有十几日不曾登台了。想来邱老板把她管得很紧,不登台,那男人是见不到她的。”
贺茗堂没有怀疑也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所以,邱老板还想借着陈嬷嬷的案子掩盖过去。谁知一计不成,就再生一计。先杀了采菲,又想嫁祸那男人、伪装成自杀殉情。”
末了,转头看向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那同知是怎么看出来的?”
“直接看出来的啊。”半仙一仰脖子,骄傲与自信全挂在了脸上,“邱老板心里有鬼,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逃不过本仙的眼睛。待会贺大人就能看到,有名男子身上被搜出小瓶子了。”
贺茗堂似乎明白老道士为何关注他的武艺了。
“本仙从头到尾都在场,那邱老板离了采菲少说也有五丈之远,要隔着五丈将散粉恰到好处地散到采菲鼻下,而又不伤了旁人引起怀疑,本仙虽不习武,可也知道这等内力非一般人所能及。一会要是邱老板硬来,大人可有胜算?”
他担心他?还是小瞧他?贺茗堂忘了……自己只是个饱读诗书手无缚鸡之力的新科进士来着呢。
见他那俊朗面目丝毫不惊不惧,似乎还有几分厌恶,半仙又觉得自讨了没趣,想来他带了这么多衙役,又怎么会担忧这个问题呢?叹了口气,只管自己转身欲往屋外大厅去。
可谁知身后迅速伸出一只手,直接扣住了他手腕往回一拽,就硬生生被拽了回去,脑袋直直撞在了男人结实胸膛上,青布道巾都被撞得一歪。
半仙迅速后退半步,用另一只手扶稳了道巾,想把另一只手挣脱出来,却根本脱不出贺茗堂的钳制,只好愤愤出声:“贺大人还想做甚?”
“搜身啊。”
半仙傻了眼,半张了嘴说不出话来,他还以为已经混过去这关了呢。
贺茗堂却只道这老道士真好玩儿,那手黑乎乎脏得像块小木炭,手腕细得跟娃娃一样半分力气都没有,还敢在自己面前硬倔下去。
他适才分析的每一句,贺茗堂都是认同了的,想来他跟这个案子并无牵扯,只是最后想逗弄一下这个有点本事却似乎藏着大秘密的老头儿。
贺茗堂想着想着都把自己气笑了,忽然发现自己还攥着道士手腕,小老头的脸离他不过咫尺,竟然黑中透出几分红来。这时,只听外面一阵骚乱,有男子的叫喊声:“这不是我的!我从未见过这物什!”
贺茗堂赶紧松开手,同半仙一道开门出去。外厅一俊美男子已然被衙役控制了,徒劳地挣扎着,眼中隐隐有泪。周容在一旁拿着一个扁扁小瓷瓶,见贺大人出来,赶忙递了上去。
贺茗堂一手接过,看了一眼,直接出手将瓷瓶飞向邱掌柜面门,半仙心里狠狠一惊,贺大人就不周旋两下设个陷阱让他跳么?这么刚?
对方反应迅速、堪堪避开,当下冷笑两声,去了表情的掩饰——
“新任知府果然厉害啊!”一边说一边奔向采菲的尸体,掐住脖颈把人提了起来,另一手揪住了刚刚那俊美男子的衣领,不知想做什么。
众人看着这剧变的情势还有点懵,都呆呆立在了原地没有出声,贺茗堂大手一挥,“还等什么?活人带回去录了口供,死人带回去叫仵作查验,你们都傻了?”
众衙役这才一拥而上,将人制住。
半仙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有些不满,轻声道,“怎么不看看他还有什么借口呢?干嘛直接拆穿他。万一本仙分析错了呢?”
“不可能。”斩钉截铁的声音从头上响起。这话……究竟是在夸他呢,还是对于自己的判断力过于自信?半仙摊摊手,只看见他留了一个骄傲的背影和一句“明日来府衙报道”,走了。
今日吃饱喝足、赏了烟花听了曲儿、最后还被一起意外累得半呛,这晚上半仙睡得可香。
第二天一早,半点都不愿起来的,可迫于那知府淫威,只好不情不愿地收拾了去府衙。
贺茗堂快到晌午时分才来到衙门,见老头已经在前厅等了好久,连脚步都变得轻松自在。走近了细看,一天没见,怎么这道士比起昨日又黑了一点?
他忍不住拿手背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母上大人不待见自己这男儿身份,小时候还总是唤她给闺女儿起的乳名、让自己很失面子,倒是给了自己一副好皮相,夏日里头天天晒也不见有多黑的。二哥那细皮嫩肉的还不喜武艺,娘怎么就不唤二哥呢?
正想着,一道话语打断了贺大人的神游。
“贺大人,都说了本仙很忙,您喊我一大早过来,把本仙晾在这里快两个时辰,很有意思?”
老道士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他面前,贺茗堂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半仙心系桐城百姓,本官自是看在眼里。”
他回到桌案前,低头想了一会,转身对他道,“本官要你把近五年桐城所有的账册都誊一遍,每一项都仔细检查,同知大人可能做到?”
誊抄五年的账册?还要检查?半仙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贺茗堂看他的眼神却是一脸淡然,仿佛那是件很小的事情。这简直就是不知道干多久的苦力活!半仙正忿忿张口欲回绝了去,只听他又道:
“报酬丰厚,不算在俸禄里。”
一口憋闷的鲜血还没吐出就又咽了下去。半仙捏了捏拳头,还是闭上了嘴没说话,暗暗磨牙,他怎么知道自己缺钱的!
“同知大人,府衙有专门为你设的公事间,你想在衙里做、或是回你的茶馆做,本官随你。账册若有遗失毁损,依大周例律治罪!若衙门有事,你必须随叫随到。”
贺大人绕过了桌案负手往里走,转身坐在了知府大人的官椅上,直接开始看起了桌上的折子。见半仙没动静,余光默默扫起,偷觑了他一眼。
“好啊,谢贺大人抬举。”半仙摇了摇手中的羽扇,跟着周容往封存账册的后屋走去了。
贺茗堂嘴角一弯,心情好得很。
……
接下来的两三天,仲半仙都表现得相当中规中矩。
据周容汇报,半仙每日一大早来要了钥匙去后屋的档案库,还了前一天借去的账册,又新取一些,便离开衙门。
贺茗堂觉得没有什么冤案要案也没有半点赏玩游乐的政务生活实在是无趣,连戏耍那神秘道士的机会都没有。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射进堂屋里头,留下几条不骄阳不躁的斑驳光影,桌案上置了一方黑玉砚台,磨好的墨还未用尽,泛出几分粼粼金色。
贺茗堂写了一会字,搁下笔,托腮盯着那砚台看,竟觉得有几分似烟火绚光下的小老头。
侧头抿唇笑了,果然啊,这长得炭黑的脸就应该多晒晒太阳,在暖光下倒是显得很精神,可千万别再大晚上的跑去照月光了。
一抬头,窗棱外有几分暖意,原来是官府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正盛。贺茗堂起身迈进了院子里,微风熹光,鸟鸣啁啾,花开锦绣,绿意盎然。
可惜美景还没来得及欣赏,就有一个小衙役急急来报——
“大人,城东集市死了一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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