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木莲来不及悲伤，收拾好伤口，往天空最绿的地方奔去。

青翠的波浪翻涌不息，前方的道路笼罩在一片浓雾中，她拨开迷茫的雾气，继续走下去。

身后脚印一深一浅，见证她来过这片土地。

镜湖的暗面并不阴暗，能进入暗面的人身上藏着故事，多半走投无路的人。

镜湖的主人与这些孤注一掷的人做交易，珍宝灵力随意摄取，但是需要留下一段记忆，若是这人在记忆耗尽，也就是交易完成之时，依旧没有找到暗面的钥匙，身体会化作养分，哺育这里的生灵。

尹木莲终于看到传说中的镜湖，不能同时相见的镜湖。

湖水在天空荡开波纹，越靠近镜湖，眼前的迷雾越浅，与之相反的是脚下的草地，轮廓越来越清晰。

无数大大小小的气泡从天空降落，连成一串落在地面，怦然绽裂，惊扰云雾，镜湖在气泡中慢慢往外延伸。

镜湖仿佛是有生命的大树，汲取天空带来的营养，一部分在生长，一部分在摒弃，不断变化。

尹木莲喃喃道：“这就是……阴面的镜湖？”

与阳面的镜湖完全不同，深不见底，机遇与危险并存。

水面倒映她最真实的面孔，像一面深蓝色镜子，连眼尾旁的微细血痕也照的一清二楚。

湖水察觉到气息，水面开始翻涌，向岸边的青年招了招手：“年轻人，你要进来吗？”

尹木莲深吸一口气，跳入水中。

木叶蹁跹之际，流水静流之时，一切会回归自然的怀抱。

她也会回归。

“这是……什么地方？”

温暖的阳光倾泻而下，在那张白皙的脸蛋上，镀了一层金色流光。

少女睫毛微颤，以手抵额，缓缓抬头，环顾陌生的房间。

古朴的墙面上挂着螺钿镜，足有玉盘大小，左边立着黄花梨木柜，阳光穿过花窗，木柜上泛起一层幽光；右边墙边是一面镶嵌着红宝石的木框镜。她望向镜中，一个青衣女子席地而坐，青中泛粉的系带随意绑了两缕头发置于脑后，其余长发顺着脊背安然垂落，右耳青色玉扣下悬着一条同色流苏，垂至肩头。

眸中秋水荡漾，眉间风月并存。

虽有清姿，难掩愁绪。

手掌垂下，柔软毛绒，她知晓这地毯昂贵华丽，不远处立着白玉瓶，也堪称绝品。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身衣，镜中人却让她感到一丝陌生。

粉色眼眸一眨不眨，不曾移动半寸目光。

尹木莲起身走向镜子，她太久没有看见她这张脸了，一时竟然没有认出镜中人是谁。

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她第一次见到这张脸露出其他表情，于是与镜中人交流起来。

她笑，镜中人也在笑。

她哭，镜中人也在哭。

身后传来声音：“客官想看些什么？”

尹木莲转头，一位红衣女子慵懒地倚着柜台，乌黑秀发绾在脑后，斜簪三支银钗，留余一缕青丝，绕过脖颈搭在身前，发尾红豆轻晃，泛起浅浅涟漪。

姿态闲雅，怡然自得。

女子轻摇罗扇，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她驻留。鬓边发丝随风飘动，宛若一幅仕女执扇图。

尹木莲暗自思索这似曾相识之处。

此情此景，她似乎见过。

“带着感情的记忆比没有感情的有趣，却也最容易遗忘。”女子淡然开口，仿佛是在诉说他人的故事，“客官可有珍贵的记忆需要寄存？”

弹指间，她收起罗扇，补充道：“总有些珍贵的记忆需要寄托，毕竟，越深厚的感情，越容易受伤。”

美妙的记忆么？为什么要寄存呢？尹木莲没有问出口，有需求必然有市场，这种基本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她不问缘由，只问关键：“如何取回记忆？”

“客官不必忧心。”女子抬手示意，“信使会按照客人约好的时间平安送达。”

尹木莲顺着她的手望去，两根筷子粗细的绳子绑住一根细长竹棍，这样便成了一个简易的架子，上面停满了一排白色的鸟，体型如鸽子大小，头骨两侧有一簇黑羽。它们瞥了一眼，便继续梳理羽毛。

“有些高冷，不是吗？”

高冷？感觉更像是不屑。

尹木莲认真地看了一眼，她确信这些鸟儿不似表面无害。它们眼中偶尔；流露不屑，鲜红鸟喙前留有一抹鲜红，利爪上残留羽毛，并非它们的羽毛。

这些鸟儿绝非善类。

玉杯上氤氲着一股草木独有的香气，少女莹润如玉的手指往上一抬，茶壶悬在半空，慢慢倾斜，浅绿色茶水如同瀑流从高处掉进杯中，未见茶水溢出。她嘴里哼着歌：“山青青，水清清，风轻轻，人静静……”

尹木莲警惕地移开视线，未碰茶水。

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

尹木莲的目光被柜台上一棵松树吸引，也算不上是树，站远一点，看起来就像一颗松树。树上挂满大大小小的水晶球，不时闪过金色符文，内里灵力游荡。

尹木莲的视线在水晶球间流连，她问道：“人们为何来到此处？”

“原因？”这女子似乎没有预料到会碰到这样的问题，笑了笑，“我也不知什么原因，或许走投无路，或者众叛亲离？想抛弃曾经美好的回忆，心却不甘，仍想挽留。”

她眼眸中掠过一丝惋惜，又接着道：“芸芸众生，皆有不可得之物。”

尹木莲指向水晶球，问道：“里面是什么？”

“记忆。”女子解释，她拿起一个水晶球，递给尹木莲，“人都有记忆，有人记得太多太清，脑海被回忆填满。若是有珍视，或者是想遗忘一段时光，便会将需要处理的记忆存于此地。”

尹木莲望着掌心，水晶球内，一尾银红小鱼游动，眼睛晶莹美丽。女子的手从水晶球上拂过，球体恢复乳白色。沉默了一瞬，她又道：“这是一位母亲寄存的记忆。领取人是一个小女孩，现在还不到时间。”

片刻之后，女子将水晶球放回树上，等待尹木莲的答案。

进入秘境后，记忆将会被封存，直到离开，记忆的枷锁才会打开。

没人能保证失去记忆还能安全出来。出来的人总会遗忘什么，却毫无知觉。有人选择事先保存重要的记忆，即使最后失去一些记忆，也不会是最重要的那部分。

最珍贵的宝贝，总是最牵引人心。

这真的是好办法吗？尹木莲自问，眼下，似乎也别无选择。

良久，她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道：“我能寄存记忆吗？”

女子点头，笑道：“当然。”

她似乎胸有成竹，也许她见过许多内心纠结的客人，但是他们最后都选择将重要的记忆存在这里。

如果记忆的主人没有出来，他们在这里留下的水晶球会送去领取人那里。

这么好的事情不可能没有代价，没有人会做亏本的买卖。

尹木莲道：“代价……是什么？”

女子拿出算盘，拨弄了几颗琉璃珠子，道：“代价……代价是你的一缕头发。”

尹木莲愣了一瞬：“头发？”

女子道：“不能是脱落的头发，只能是刚刚剪下的头发。”

头发？尹木莲疑惑，难道头发还有她不知道的妙用？

“时间会沉淀真实，记忆也会骗人。”女子玩弄鬓边的发丝，笑道，“总要一件既能证明时间，又能承载记忆的物品。”

“记忆会骗人？”尹木莲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记忆不该是一个人最隐秘的珍宝吗？为何还会欺骗本身？

“怎么不可能呢？”她浅浅抿了一口茶，“记忆就像琴弦上弹出来的声音，手指往弦上轻轻一压，音色便能变化。只要是有情绪的记忆，都会发生改变。”

灵力幻化的古琴如同琉璃透明，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一根弦上，往下用力，琴声似美人低声呜咽，带着淡淡愁绪。

尹木莲依旧难以相信，记忆无形，怎能随意改变？

实在是过于荒诞！

“指点你的人应该都告诉你了，在这里，你还有回头的余地，一旦过了这里，那是真的没有后路了。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尹木莲心跳狂跳。

不！那个人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只要经过那面镜子，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不过她此刻已经无暇去分辨真假，她义无反顾来到这里，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如今，她也没有退路。

尹木莲脸上浮现一抹惨淡笑容：“既然进来了，那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要去救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不会再让自己受伤，到了最后，她们都食言了。

尹木莲接过匕首，从鬓边的扯出一缕头发，忍痛割下。

她还是第一次害怕利剑，头发递过柜台，心头莫名空落。

搁置在笔山的毛笔徐徐站立，笔尖一点，越过中间“沟渠”，跳到柜台上，蘸取墨汁，着手书写。空气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握着那只白玉狼毫笔写字，墨迹悄然跃于纸上，绘出尹木莲不识却莫名心领神会的文字。

“传说生死徘徊之人能窥见不可见之物，这些字也算是其中的一种吧！”女子抬头问她，“你觉得这字怎么样？”

尹木莲猛地瞪她：“所以……我现在徘徊在生死之间？”

手指印落下，契约已成，记忆已存，此时反悔，也来不及了。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女子卷起那张纸，系上金色丝带，“这不是人类贤者所说的话吗？”

她正色道：“最后给你一句忠告，秘境之内，任何一个人都不可相信。”

尹木莲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一事：“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不必了，你记不住的。”女子望向她，眼中带着历尽世事的淡然，“无论是进去，还是出来，你都记不住。”

面前的镜子开始剧烈扭曲，镜中映出一张变幻莫测的脸，那张脸被彻底撕裂搅碎，卷进深不见底的漩涡。

“去吧，一路平安。”尹木莲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她，那张脸依旧明艳，宛若一株迎着阳光绽放的山茶花，“人类不都是这样祝福吗？尽管，你我皆非人。”

尹木莲回头还想说什么，不料异变徒生！漩涡里伸出一双大手，一只手轻巧地绕过她的身体，以拥抱的姿势限制她的动作，另一只紧紧拽着她的手腕，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往后猛拽。

尹木莲只觉得身体骤然失重，柔软温热的气息缠住她的脖颈，这个距离很近很近，几乎贴着耳边。

指尖迫切抓住某样东西，最后只扯住了一条发带。

最后一缕光线从眼前消失，她看见了发带上的暗纹，与大师兄的那条一模一样。

罡风吹乱了头发，她看不见，听不清，喉中涌上腥热，渐渐的，眼前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