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任由他走吗？！”

一个年轻修士不甘心地低吼，声音里充满不满与愤怒。

“难道你想和那个女霸王打架吗？！”他身旁的中年男人拽了他一把，压低声音，咬牙道，“好让她徒手掀掉你的脑壳？！拿出你的脑髓欣赏？！”

“那个女霸王……她好像在看你！”年轻修士好心提醒。

中年男人脊背一寒，悻悻地转过头，避开那道平静却机具震慑力的目光，嘴唇颤颤，不再讨论。

得！

打又打不过，蛐蛐还被正主发现！

如果挨揍了，他只能自认倒霉！

尹木莲缓缓收回目光，不再理会那些无聊的人。

就在刚才，她的心似乎跳动了一瞬，快得难以捕捉。

不是因为喜欢，也不是因为愤怒，仅仅是因为她看见了那只狐妖。

那只……与她的处境极为相似的狐妖。

她无法遗忘那种被人排斥、被当做异类的目光，就像丝丝缕缕的雾气，萦绕在身边。

她挥手，却赶不走。

那双异瞳中的孤独，像一根无形的尖刺，轻轻地扎了她一下。

伴随那些缥缈却无法抹去的雾气，缠住了她的脖颈。

“你真要我解下披风？！送给那只狐狸精？”阎小五不确定地重问了一遍。

即使这件披风只剩下几缕布条，但是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去披风披在一只狐妖身上，着实有些尴尬。

还有尹木莲，这么在意狐狸精，该不会是看中这狐狸了吧？

这长毛畜生有什么看头？

不过是化形的模样正规了点，没有多出其它眼睛嘴巴鼻子什么的，再加上皮肤白了点，头发长了点，哪里比得过正宗的人类？

实在看不上男的，女的也行呀，何必放低身价，和一只狐狸精绑在一起？

尹木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放慢语速，道：“你今天做的事情……”

“好！我解！”阎小五立即答应，“你不许往外说！”

如果顺意婶知道他去下注，而且还不止他一人，大概今晚他的哀嚎会响彻小院。

为了大家的耳朵，他还是按照尹木莲的话去做吧。

尽管这种事他做的不算少了。

他深吸一口气，顶着众人或愤怒、或疑惑、或看热闹的目光，硬着头皮，缓缓走向狐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撕得不像样子的披风，没有任何犹豫，就在他伸展手臂，要盖住那团白色身影时，一道威严的声音如炸雷响起。

“且慢！”

几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剑的修士从空中急速落下，为首那人面色冷峻，目光阴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先是从地上的狐妖扫过，随后掠过不知所措的阎小五，最终落在尹木莲身上。

尹木莲看他们的目光与见花草无异。

阎小五瞥见他们的袖口上的徽记，转头无声提醒：“城主府，不好惹。”

尹木莲读懂了他的意思。

地方霸主，不好惹，并非惹不起。

“此妖来历不明，且刚从蛇腹中挣脱，妖气未清，戾气未除。”为首的修士道，“按照本城铁律，凡妖物现身，一律押送城主府，由城主大人亲自裁决。”

“请勿擅自靠近！否则后果自负！”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无形中散发威压。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众人噤若寒蝉，下意识后退几步，唯恐被牵连。

顺意婶张嘴，却被顺意叔死死拉住，她只能用焦急的眼神看着尹木莲和狐妖。

这些都是好孩子，千万不要被城主大人抓住！那是龙潭虎穴！去了就回不来了！

尹木莲的脚步顿住了，握着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并非是因为威胁而害怕，而是修士的话……令她心烦。

他那张嘴应该死死糊住，以及，不要到处乱逛。

光听声音，就够她烦。

地上的狐妖似乎也感觉到危机逼近，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异瞳第一次不带任何迷惘，平静地看向来人。

先是几个面色不善的修士，尔后，目光越过他们剑尖，落在阎小五的身上，最后，在少女身上驻留。

他的视线在少女脸上打转，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湿润的鼻尖耸动，似乎在确认什么。

尹木莲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打量，那种凭借本能探索的眼睛，似乎会穿过她的皮肤，到达她的心底。

心中的震颤转瞬即逝。

那修士见尹木莲不动，立即喝道：“听见没有？！速速退开！”

腰间剑已经抽出一寸，闪着凛冽寒光。

就在此时，一个响亮的声音打破紧绷的气氛。

“等会儿！等会儿！”

顺意婶终于甩开丈夫，冲了出来，她目标明确，直奔那狐妖，边走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抽出一块皮毛，似乎是专门用来挡雨的料子。

“哎呦喂，这城主府的官老爷们，办事也要讲点道理不是吗？”她碎碎念道，“就算要抓人，不，是抓妖，也得让人穿一件衣服吧？看这白的，一块布也没有，成何体统！这里还有姑娘！万一看见了长针眼怎么办？”

她动作麻利，趁着那几个修士愣神的功夫，迅速摊开皮毛塞进狐妖怀里，恰好盖住他胸膛以下的位置。

“拿着！能遮一点就遮一点！”顺意婶的语气不容置喙，她像是照顾小孩子那样，做完这一切，又转身道：“官爷们，你们看，这样是不是体面多了？你们抓妖的时候也方便点不是吗？”

看着妇人脸上堆起客套而不谄媚的笑容，修士眉头紧锁，尽管他对这夫人打断话而不满，但是看着那狐妖确实体面了些，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再说什么。

他冷哼一声，算是默认这份体面，脸依旧阴沉，仿佛有人骗走了他妻儿，以及全部身家。

他挥手道：“带走！”

得到命令，几个修士再无顾忌，立即上前。冰冷的铁链在他们手中哗啦作响，闪着冰冷光泽，就要往狐妖脖颈上套。

尹木莲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那修士的目光再次凌厉地望向她，似乎是最后警告。

可惜，她从来不会在意任何人的警告。

这些人还不值得她提防。

尹木莲正要抬手召唤自己的武器，狐妖却抖动耳朵，扯着顺意婶给他的衣服，踉跄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

他那双异瞳再次抬起，穿过铁链和修士，紧紧锁定了尹木莲。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不再是迷惘、脆弱和困惑，而是一种深邃的、凝重的注视，像是一座山岳，无法令人忽视。

他的眼神实在是奇怪，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又像是只是纯粹确认她的存在。

他曾经……是她的敌人吗？不然为何看着她？

这也不对，要真的是敌人，应该早就认出来、放马杀过来才对。

尹木莲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哪个好东西会在醒来的时候，想到的都是打打杀杀？

他的脆弱不过是伪装，尹木莲早就猜到了这点，让阎小五给他盖披风，不过是因为这里还有小女孩。

为首的修士脸色阴沉，他正要厉声呵斥，就在此刻，狐妖抬起手腕，动作并不迅速，甚至带着一丝优雅，一圈一圈将铁链缠在自己的手臂上，随着他的动作，手腕上青藤似的伤痕就此显露。

修士蓦然失去对铁链的控制，脸上凶恶的表情骤然凝固，他们发现自己的手脚也无法挪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狐妖向他们贴近，一圈一圈，将铁链缠回他们身上。

他们惊恐地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黄沙，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尹木莲眼中依旧平静，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她的情绪。

能在蛇腹中待了那么久还不死的妖怪，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本事？

不知道是修士先死，还是狐妖先亡。

姑且看着吧。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之间。

何况对面的修士不是什么高手，只是城主府的爪牙，听旁人道，这些人惯来爱拿鸡毛当令箭。

这种人也最烦人，像一群蚊子，嗡嗡飞个不停，但是只要让他们失去与上级的联系，他们比谁都慌。

阎小五早就躲到了树后面，临走前，还扯走了自己的披风。

见着他这个样子，尹木莲心头闪过一丝烦闷，似乎在哪里，她见过这样的人。

对方的脾气非常不好，几乎是一点就炸。

阎小五……看起来不太像。

她见到的那个人身着红装，眉眼含春，魅惑天成，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凡见到他的人，无不为他狂热。

尹木莲的额头又是一阵疼痛，这里似乎与她相克，还没走几步，身体就各种不舒服。

尤其是狐妖向她走来的时候，疼痛的感觉愈发明显。

她不认为失忆前的自己是个热情的人，会与一只狐妖纠缠在一起。

耳边传来一道缓慢清冽的声音：“你……还……好……吗？”

尹木莲盯着他的眼睛，道：“原来你会说话？”

她以为这是一个出世未久的小妖，幸得际遇，得以死里逃生，一直以来都活在山里，不会人类语言，也不懂人类规则。

比如，在他人面前要穿好衣服。

再比如，不要随便把人类定住。

如果确定要出手，就要用狠招、下死手，狠狠踩着对方脖颈，彻底湮灭对方气焰，而不是这样轻飘飘地定住对方，除了恐吓对方，再也没有其他的作用。

她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

尹木莲开始怀疑自己的手段，应该拿走他们身上的宝物，不然那些宝物随尸骨埋没了就不好了。

人类修士都会留有后手，谁知道宝物里有没有承载灵魂的法器，最好连是方圆十公里的活物一并灭了。

湿漉漉的白发紧贴着脊背，水珠沿着发梢滴落，在他脚边砸开小小的凹坑。

他却紧紧盯着尹木莲，不曾眨眼。

“我见过你。”狐妖慢慢道，“在之前，你不是你。”

尹木莲手指微动，一道屏障自他脚边升起，将狐妖隔绝在内。

她眼神深处，沉寂的冰湖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

尹木莲道：“你是谁派来的人……妖？”

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

对方是妖，不能用人类的那一套对付。

对付妖，她似乎只会拔剑。

狐妖眼里闪过一丝惘然，良久，他眉睫微颤，垂下眼眸：“我的主人。”

他想了很久，才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尹木莲有所猜测，如此乖训的妖犬，必定是有主之物。

他之前安静的表现，不过是在辨别身边的人。

谁是敌人，谁是路人，谁是友人，在利益面前划分得一清二楚。

小动物对危险的直觉非常准。

他不过是长得比较大的小动物罢了。

尹木莲眉头微蹙：“你多大了？”

狐妖迟疑了一瞬，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一百有余，两百不足。”

看来他比当场的人都要老，心智……有待考证。

尹木莲：“你怎么这么大年纪还闹别扭？”

“闹……别扭？”他似乎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一次见面，他确实是和那人闹别扭了。

他恨她欺骗了他，他恨她不信他，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两人都没有机会再见一面。

重逢之时，对面却说不相识。

“走吧。”尹木莲指向森林，“这里不适合你，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为什么？”狐妖不明白。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却不认识他，还要赶他走。

尹木莲冷冷道：“你是妖，妖天生就该待在森林里。”

人类畏惧妖的尖牙利爪，也贪图妖的血肉皮毛。若是一只妖在没有学会伪装之前便闯入人间，他只会遭到多方截杀，最后不知道会被谁披在身上，进入谁的肚中。

狐妖嘟囔道：“这话你说过不止一遍了。”

不过他从未听进去，她也未曾等他同意，就将他打晕扔回森林。等他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人在森林里，毫无头绪地寻找她的身影。

“你说什么？”尹木莲道。

“你不怕……他们找你的麻烦吗？”狐妖忐忑地看着她，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在这里，你才不会有麻烦。”

他试图找点借口留在这里，最好是能留在她身边，不过她对谁都怀着戒心，想要走进她的世界比杀掉魔尊还要难。

尹木莲：“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如果连几个人类修士都打不过的话，她可以收拾收拾去乡下喂猪了。

狐妖哽咽道：“你为什么总是赶我走？”

总是？！

尹木莲思前想后，也不明白这狐妖为何这么说。

他这么想留下，难不成这家伙看中……阎小五了？

她扭头看了眼躲在树后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嫌弃，这人油嘴滑舌，诡计多端，况且她亲眼看见阎小五去了赌庄，好赌的男人可不算良人。

“你走，还是不走？！”

尹木莲并指画出符文，金光大作，卷起的罡风往狐妖身上打去。

既然好言相劝不管用，那就用硬一点的手段。

反正妖族自身治愈力强，不让他长点教训，他是不懂人间险恶。

“不用了。”狐妖耷拉着耳朵，“我走便是。”

白色身影一步三回头，方向……似乎是望向阎小五。

尹木莲不得不感慨一句：真是蓝颜祸水！

难怪路过的姑娘从不侧目看他，隔着老远的男人偏要走过来和他打招呼。

她望着山峦，森林在那里，她却不知自己以后会在哪里。

尹木莲转身，将符文打入地面，金光闪过，众人宛若刚睡醒，打完招呼后，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似乎，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