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算计

崔凝雨抬起右手,将那簪子的尾部拨弄了一下,也不知按上了什么机括,那一朵雕琢精致的白玉兰竟然就被拿了下来。

崔凝雨托花在手,轻笑着道:“当年我母亲为了不让恶紫夺朱,特特寻了能人,在这簪子上以极小的字纂刻了真相,那便是‘持血玉者,乃姜氏独女姜琬’,诸位长辈可传阅一下,如看不清,可涂了按于纸上再细看。”

东西早都准备好,很快纸上就印出极小的两行字,姜琬不需去看,就知道崔凝雨所说,都是真话。

心早已一寸又一寸地凉了下去,吴氏的话蓦地在脑海中印出来。

姜家的人都自私。

姜家早从根子上烂了。

但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泄了这口气叫人看笑话,姜琬偏了偏头,看似轻松一笑。

“所以从我住进京城姜府的那一天起,这些都已经布好了。我只是不解,何必如此?你本就是姜家独女,又好端端地活着,阿爹阿娘没必要编造出你已经亡故、收我为女作为余生慰藉的假话。”

崔凝雨点到为止,“因为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姜家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爹娘要护住我,自然不能冒一丝丝风险使我暴露于人前。”

姜琬的脑子转了转,便捉住她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爹娘的死并非病亡,而另有原因?且这原因是爹娘也不能违逆的?”

“大概就是这样吧,有些话不能多说,以你的身份也不该知道太多。”崔凝雨微笑,仿佛很善良地提点,“你还喊爹娘?这称呼大可收回去了。”

“不,他们在我最糟糕的时候予我一口饭、一件衣,又收我为养女,如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我……”

“亲生女儿?如果真把你当亲生女儿,又怎么会让你当替死鬼,让你站在我的前面冲锋陷阵?”

姜琬总觉得自己历经了那么多事,早磨砺出一颗坚硬如铁的心面对所有风雨,可这一瞬间她陡然明白过来,便是坚硬如铁,也有生锈的那一日,而脑中的那根弦,终是生生被绷断。

崔凝雨看出她倔强之下的痛苦和挣扎,逼近一步,“姜琬,这个名字你若想要,我送给你就是,其实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阿爹阿娘的心里如何看待你,你明白得很,交出你手上的东西,这就走吧,我不会再为难你。”

多么宽容大度,仿佛发现了偷走自己东西的小偷,只是笑着说一句“带上最不值钱的,走吧”。

姜琬环视一周,耆老们带着高高在上的悲悯神色,吴氏则多少掺杂些幸灾乐祸,而棠绣梨雪……

她想到这里,梦游般开口道:“梨雪,你……”

“奴婢从跟着你的那一天起就被大娘子私下里嘱咐了,不论何时事发,只要咱们姑娘站出来拿回身份,就一定要站在姑娘那头,说出真相——你只不过是八岁那年被大人和大娘子收养回家的好运乞儿,咱们姑娘才是真正的尊贵之身。”

姜琬点了点头,心里连最后一点儿感情也被剥离,“这一场局布了这么久,当真是煞费苦心。”

“东西让出来,该走你就走罢。”姜九太爷掀了掀手。

吴氏亦说:“再挣扎也没有意义,你非我姜家后辈,姜家从今往后与你再无关系。”

姜诚德点头附和,“是啊,走罢,我们也不为难你,呆在这里徒惹人生厌,何必呢?”

……

各种议论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姜琬站在那里,显得孤独而柔弱,棠绣与她多年情分,到底有些不忍,想上去劝劝,素来胆大些的梨雪却将她拉住,低声说:“已经做到了这一步,难道还巴望着求得姑娘原谅吗?我们做奴婢的身不由己,后半辈子就受着这份愧疚带来的煎熬吧。”

姜琬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看着他们正义而又宽容的模样,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想笑,最终摇摇头看着崔凝雨,平静地说:“家产不能全给你。”

崔凝雨也很平静,“你还是要拎清楚,从头至尾,你不过是个替死鬼……”

“我知道,在你眼里,还有姜氏夫妇眼里,我是替死鬼,但对于我自己来说,我不是鬼,我是人。”宛若挣扎着破石而出的竹,她的声音是那样坚韧,“不论你拿出什么证据,也不能否认我是他们的养女,我有应得的部分。”

“你该有些骨气,都到了这一步,直接离去还能给自己留些面子。”

“骨气当不了饭吃,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句话。何况我并没有贪心,按大晋律例,父母亡故而未立遗嘱,所留家产诸子均分,姜家无子,自然诸女均分,你我一人一半,从此互不干扰。”

崔凝雨一直完美无瑕的神情,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你竟敢这么想?”

“我怎么不敢?如果不是我,你以为自己还能拿到这些家产?棠绣梨雪就在你身边,你大可问问,就在你躲进崔家享福的时候,我和那些个刁奴斗智斗勇,和可亲可敬的大伯母博弈,才守下这些东西。”

姜琬抬了抬下巴,“坐享其成的人才叫恬不知耻,你受姜大人教导,想必不至于堕了他的威名。当然,你若不能接受,我们大可递了状纸,由官府决断,闹得大了,更有天下人、甚至于陛下来帮我们决断。”

这话一下子把人给震住了,虽然姜诚仁夫妇爱女之心无可厚非,但只捡着一个人往死里坑,多少还是激起些愤怒,何况姜诚仁夫妇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大的一个局,说白了还不是想瞒过陛下,保住亲生女儿的命。

深究下去,姜家可能会再次招来灭顶之灾,偏生这话还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崔凝雨一时进退两难,姜老太爷人精似的,自然转念就明白了个中道理,捋了捋胡子,劝道:“罢了,丫头,做人留一线,也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我不愿。”

姜琬反倒闲适起来,自己从旁搬了个圆凳坐下,缓缓说:“我不急,就在这里等个结果,是你妥协,还是去官府,都在你一念之间。”

崔凝雨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姜琬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不懂,直接对上她的双眼。

“你想杀了我图个一了百了?别忘了,虽然你我长得相似,却并非完全一样,这一年来我在青州城里留下太多痕迹,凛山书院刘老先生是我师父,租赁铺面的各位长辈都与我打交道,帮我签订契书的保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身边的藏岳藏锋是当年侯府送来的使女,她们只对我忠心。就算定北侯府眼下已经没落,但她们的身契犹在纪家,你没资格将她们随意打杀。”

“到时候掀出来我死亡真相,你是凶手,在座的各位便是帮凶,一个也别想逃。”

满座皆静,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所有人都在盘算着这其中的利弊。

最后是姜诚德头一个跳出来反对,“不行,这不行,我姜家几十年的名声,本来这些时日就闹出够多丢人的事了,要是再沾上杀人的罪名,那些小辈们要怎么办?”

崔凝雨环视一周,见无人愿意彻底得罪姜琬,终是深吸一口气,看起来甚是屈辱地说:“好,一半就一半,不过也要提前说好,今晚分完,分完后你收拾东西立刻离开。”

*

这样的大节,就是账房先生也不想出来干活儿,可崔凝雨给的实在是太多,光是瞧见那银子,账房先生们就争着抢着要来办事。

姜琬手头上的东西之前已经被清算过一遍,这一次有据可依,清算得更快,戌时三刻,姜诚仁夫妇留下的家业就已经被分得一清二楚。

这下连守岁都不会耽误。

崔凝雨让人把姜琬的东西挪到另一只紫檀木箱中,放在一旁,漠然道:“你可以走了吧?”

姜琬泰然回答:“当然不行,春满居里还有我不少衣裙首饰,需要收拾出来——我想你看到这些东西也会糟心,不如我带走。”

崔凝雨讥讽道:“你手里的钱不知道能买多少衣裙首饰,你何至于小气至此,一点尊严也不要?”

“尊严?”姜琬反唇相讥,“这里在场的每一个人之所以帮你,仅仅是因为你的身份?我不知你给他们许下了什么好处,总之若说破了,连带着你,都不会比我更有尊严。”

“我终于知道阿爹阿娘为什么选你,单是你这张嘴,就不怎么会吃亏。”

“你错了,他们选我的时候,我还没练出来。你根本不明白,世间的苦难多着呢,这些打不倒我,希望当你以后面对真正的苦难时,还能有今天这样的底气。”

姜琬撂下这句话,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直接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孤傲而倔强,和素日里那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样,当然,见识过姜琬能耐的人,也不会觉得她娇滴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算计姜琬”已经成了需要很多人聚在一处好好商议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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