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喊我爹!老夫可养不出你这等忤逆不孝的畜生!”武安侯把脸一横,握剑的手都气的颤抖。
‘忤逆不孝’四个字,念的尤为沉重。
立在一旁的福三几人,低头不语,恨不得把自己融入烈风,听不见主人家父子二人的对话才好。
沈子晋愣住,僵直了身子,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泪珠子不争气的在眼眶里,转红了眼,扑簌簌落下,嗒嗒的砸在剑刃。
大陈自太|祖爷马背上开国,定下江山,把生母孝德文太后奉为上尊伊始,历任先皇皆遵循着以孝治国的根本。
上行下效,放在世家大族里头,孝道可是头一样要紧的大事。
大陈律明令:睨视父兄,仗一百,刺配三年。不敬嫡母,仗五十,游街示众。
有些穷苦人家,碰上不孝顺的儿子,老两口日子实在难以为继,就拿个大茶碗,把自己开了,上官府自报忤逆,换得十两朝廷的补偿银子活命。
上报朝廷以后,连地方官也不能幸免,秋日五谷宴时,还须进京受二十下笞刑,以示警惕。
天底下,父母老家,能对亲生儿子说出忤逆二字,必然是因莫大的缘由。
而他,不过是看不过一个满腹心计的商户女,老爷子就要拿剑劈他,还要为他扣上一个忤逆的罪名?!
沈子晋眼皮嘟嘟嘟直跳,心底的惊慌变成了愤懑,当初沈月娟那对下作母女进门的时候,他都不曾这般的恼怒。
他手下的拳头攥的死死,天色晦暗,虽然看不见骨节变得苍白,但因怒意忘了疼痛,咯吱作响的关节磨动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叫人听得格外清楚。
“常娆若想掌家,除非我死——”沈子晋牙关要紧,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他心里生气,武安侯更生气。
常娆是他看中的儿媳妇,除了家世差了一点儿,论模样相貌,哪一处不比跪着的下贱奴才强!
又精于营生,日后夫妻和睦,便是没了常家,留她在后宅主持,也是正经的当家主母。
奈何,这逆子头脑发昏,惘置了正妻,自甘下贱,把一个登不得台面的玩物养在身边,大有宠妾灭妻的态势。
这幅不知悔改的模样,彻底激怒了武安侯。
他为了这逆子的后世前程,舍弃了在京城的一切,在小小的平江府汲汲多年,眼看着,太子殿下成就大事,新帝登基,他可就是头号的从龙功臣!
眼下,只要常家再帮他一把,拿银子搪了今年开春的亏空,把账面做的好看一些,他便可使个金蝉脱壳之法,保全自己,也能给主子身上摘得干干净净。
沈家更是能够凭此功劳,鲲鹏出水,扶摇直上,屹立于世家之首。
眼巴前儿,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给他添乱!
武安侯把手里的长剑收回,目光落在脚下的地上,手下一挑,勾住两柄钥匙之间的细绳,提着钥匙转过身侧。
福三高捧着双手,将剑刃上的钥匙接在手里,武安侯朝跪着的两人鄙夷的看了一眼,摆摆手:“把钥匙给少夫人送去,告诉她,一切有我给她做主,不必有任何担忧才好。”
沈子晋开口阻拦:“爹——”
才喊了一个字,一旁的宝婵怕他再受责罚,跪着上前两步,手指扯住他的衣角,低声哀求道:“世子,求您别再说了……”
沈子晋回头,宽慰的拍了拍的她的小手,在心里骂她傻瓜,使劲儿打着眼色,教她去一旁安生的跪好。
他是沈家的独苗,老爷子就算真的气疯,或打或骂,也不可能真的把他送了忤逆,宝婵只是个卖了身的奴才,府里但凡有点儿脸面的人物,眨眨眼,就能要了她的小命。
想到这里,沈子晋愈发觉得感动备至。
宝婵在常家一场,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怎么护住自己的本事还是有点儿。
她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不说话才是最好的选择,然,就因为担心自己,甘愿冒着丢了小命的危险!
沈子晋五下生出感慨:日后,他就是和那泼妇互演,也得给她挣一个名分出来!
在武安侯眼皮子底下,两个人的这点儿小动作,自然不够看的。
沈子晋的好皮相是随的父亲,年轻那会儿,沈涛金榜得中,浅草踏马,也曾博得一众姑娘的芳心,才华配上家世,京城不少名伶花妓都对他心驰神往。
沈子晋如今贪恋那些,不过是他玩剩下了,如今厌倦罢了。
眼前跪着的女子,这般货色他见得多了,出身低贱,心比天高,一旦抓住了登天梯,连良知人伦都能舍弃。
今时,沈家有权有势,被她奉为救命稻草。
他朝,一有风吹草动,她也能成为别人的匕首。
武安侯越看越觉得碍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吩咐道:“把这贱人拉下去,杖毙。”
当着他的面都敢耍些心眼儿,还真是目中无人,仗着那点儿子狐媚今儿,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宝婵吓得浑身发抖,小手抓在沈子晋的腰腹,把衣服揪在一起。
沈子晋翻身起来,和她相互扶持,把人拦在身后:“不能打!”
武安侯哼笑:“府里还轮不到你当家做主!”勾勾手,示意一旁的家丁把人拖下去。
沈子晋额头拧起,高高的拢了眉峰,左右躲闪的要护宝婵。
他这会儿悔的肠子都青了,早该想到老爷子会在芙蓉苑等他,就该带着宝婵随便找个厢房,再不济去母亲那边也好,只要不撞在枪口,谁也不会注意到宝婵一个小丫鬟身上。
他恨不得把这辈子念过书的能耐都使上,想一个万全之策出来。
火光石电间,上来拖人的奴仆就把他反手按住。
没了他的庇护,娇怯怯的宝婵就跟没了母鸡保护的小鸡仔,被人提了脖领子,扯着就往外面拉。
“住手!”沈子晋挣扎着去拉,手指摸到了她的一角,稍纵即逝,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在身旁错过。
沈子晋再顾不得旁的,顿足捶胸:“她怀孕了!孩子没了,看你们谁担待的起这个责任!”
武安侯也被吓得一愣,不信的上前又问一遍,得到肯定的回答,目光落在宝婵的肚子上,反复打量了几遍,招手唤人,让去外面请个专善妇科的大夫。
芙蓉苑不大,东厢门前的一出好戏,还没落幕,就有人陆陆续续传话,原模原样的学到了常娆跟前。
刚刚她做潸然泪下,倒不是在屋里抹泪,而是穿过后堂,径自绕进了书房,查算上一季的铺面账本。
林掌事是常娆的心腹,说话自然便宜,听到宝婵刻意出头,也知道是小姐的主意,随口问了句:“这个时候教她出头,万一折了,旁的不说,倒是可惜了咱们家那大几千两银子。”
宝婵可不便宜。
小姐定亲后,专门跑了一趟广陵,从僭越轩花了八千里银子买下,吴妈妈调|教出来的姑娘,可是瘦马圈子里一等一的好手,勾魂夺魄,银子到了,是个女人也要掉进她的温柔乡里去。
更何况,小姐大义,不光给她赎身脱去贱籍,又把她兄弟老娘也一起接到了平江府,供她弟弟念书,赏她老娘一口饱饭。
宝婵若是才这么几式就被人抹去,也忒对不起花在她身上的银子了。
常娆将手边的算盘拨弄两下,劈啪作响,核对好了账上的数目,才得空抬头:“你小瞧她了。”
琉璃顺势,递了新沏的热茶,她接在手里,浅尝一口,点头称赞:“晋宁的好茶,还得吃这陈年老树的才好,开春送来的新茶,我可不爱,你们自拿去分吃,包上一些,让林掌事也回家。”
琉璃点头应下,起身自去。
常娆接着刚才的话道:“术业有专攻,吴妈妈教出来的姑娘,还没有不成气候的呢。再说了,一分价钱一分货,那小姑娘手段了得,可不是只有你瞧见的那点儿东西。”
林掌事想到在清晖园的时候,武安侯对宝婵的态度,“小姐说的是,但只怕武安侯那儿咬的坚定,小世子本事都使在了床上,回头,未必斗得过他老子。”
常娆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声,茶水喷在面前的账上,林掌事连忙过来搭把手。
常娆把茶水放下,笑着道:“你这话倒是不假,不过沈子晋也不是一直都傻。”她拿帕子沾了沾唇边,想到一个好的证明,“比如看透了我的盘算,天天叫嚣着不让我得逞呢!”
阖府上下,就这么一个明白人。
好可惜,沈子晋糊涂小半辈子,生平头一次犯了聪明,却没人相信。
琉璃包好茶叶过来,放在门口的小几上,憋着嘴上前,犟着鼻子插了一言:“咱们只要他们一个虚名罢了,沈家可是喂不熟的狗,谁不知道他们家破落,送了中馈钥匙过来,保不齐算计着怎么让小姐拿银子填补呢!”
常娆和林管事相视一目,都不说话,却各自心领神会的抿嘴发笑。
中馈填补还是小事,沈家惦记的,可是外面账上的大头,把她们常家两条海船卖了,都补不上他们家的窟窿。
各有所图,就看谁的手段高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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