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清做了一个剧烈的梦,梦境之中有一身着铠甲的中年将军,朝她面目狰狞的喊叫,那种感觉既亲切又让人战栗,因为她知道梦里的人已经不在了,与她阴阳相隔,梦到深处还有浓重的悲哀。
做了这样剧烈的一个梦,瑾清的脑袋受了巨大的刺激,尝试着再次入眠,无法得偿所愿,索性穿戴好衣服,点燃了烛台,然后拾起烛台走出门去。
瑾清来到了院落之中,院内黑压压一片,一盏微弱的火烛照着院子里的石阶,瑾清小心的迈开步子,看到远方掩盖在夜色里的树木的轮廓。
瑾清心道:“白天树的叶子如何青翠枝条柔软美丽,到了夜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是何等的可怕,就譬如我们这些人,明明知道了白日是何等的明媚,却总是无可奈何的要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独自穿行。”
“恰如我目前身处的境地,那场梦并非空穴来风,与我的身世恐怕有所关系,周身完全是一片浑然无边的黑暗,黑暗之中有什么可怖妖异之物正等待着我,等待着我去探究。”
院中有一棵落叶纷纷的樟树,树下有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瑾清就在树下坐下来,扶额休息。
瑾清年方十岁,来到云梦山已经七年,收养她的是江紫原,那场梦里有冲天的火光,她分明看到,身着铠甲的她的生父,只听他含了凄然含了疾痛的三个字,惊醒之后便再无睡意。
“活下去。”
这场梦已经不知梦见过多少次了,七年之前她尚还是幼童,能记得这些许片段已经十分了不得。
也曾经试着问过江紫原,可是他的口风十分之紧,根本问不出什么来,只说瑾清是从乞丐堆里捡来的娃子。
是因为时机没到吧,也许到了时候江紫原自然会告知于她,现在就算强求也没有用。
只是记忆毕竟太过强烈,导致这些景象一直如梦魇一般长期在她的梦里挥之不去,今日竟然再一次发作了。
江紫原身边无有至亲光景十分凄然,收养瑾清聊解孤寂,视瑾清如己出,瑾清自然也乐的与他做亲人,只是她终究知道,她还有生父未曾尽孝,江紫原不愿意告诉她的不会是好事情。
瑾清坐在树旁,秋夜风有些冷肃,她用双手紧紧捂着脸庞,想要哭泣。
漆黑的夜里,月色悄然挂上枝头,树木深深,樟木繁荫,厚底布鞋踏在院落粗糙的石头地板覆盖的枝叶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瑾清的身前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瑾清松下手臂用余光瞥见一盏明亮的灯笼。
恍惚间,月色斑驳处走来了一人,一张极清秀的脸庞带着温柔的浅浅笑靥。
在灯光的映照之下,他的肌肤光洁,烛光肆意辉耀却不灼人,夜空之中树影婆娑,冷风盈袖微风吹过,树叶与灯笼一齐晃动。
蔺珩着一袭粗糙布衣身形清瘦,朝瑾清一步一步走来,他一手执灯笼一手执书卷,瑾清看见他之后心神好像被安抚下来。
“师姐这么晚还没睡么?”蔺珩问道。
“又做了那个噩梦,实在是睡不着了,阿珩这么晚也还不睡么?”
“听到师姐院子里有响动,便过来看看,师姐竟然又做那个噩梦了。”蔺珩用探究的神情问道。
“早些年就一直听师姐说做噩梦,还未曾释怀么。”
看见蔺珩手中的书卷,瑾清道:“竟然如此刻苦,学到三更天?”
蔺珩年纪轻轻,才学上的造诣却很高,与他刻苦努力有很大的关系。
“举手之劳,师父对我寄予了厚望,不敢不努力。”蔺珩回答道,“师姐也很刻苦,有的时候珩自觉天赋比不上师姐,常常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领会书简当中的奥妙,更加不敢不努力了。”
“也许要不了几年,师弟便可以出山建立功名了吧,想来那时候也不再能够和今日一般生活在一起了吧,若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还不知道要和谁倾吐呢。”瑾清道。
蔺珩停住,在灯笼的照耀之下,他温厚的眉目含了暖意,眼神清融,沁人心脾,“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不管身处于何地,我一定会是师姐最亲的亲人,这是我的初心,想要保护好师姐和师父,想要心里珍惜的人都一直好好的。”
瑾清想到,不管怎样,蔺珩和这些可怕的往事到底是没有关联的,他就好像是一片净土一般,从来未曾被污染过,在他的面前她可以完全松懈下来,不带任何防备和伪装。
“师姐哭过?”
听见蔺珩这么问,想必他是看到了她面上的泪珠吧,瑾清为了不让蔺珩担心,闪躲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只是梦到了从前的往事,梦里火光冲天,梦中之人还是始终在说那三个字,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想必他曾经对我寄予了深切的愿望吧,这念头才会如此强烈,到底该怎么办……越走下去就越是害怕,就好像有什么在路的尽头等待着我一样,可我始终挣不脱这场迷雾,心里十分害怕。”
“阿珩我,若是有朝一日,发现那些事情不是我想要看到的,该如何是好?”
蔺珩的声音很好听,如林中清露滴在溪中磐石上那般清透,“不管前尘往事怎样,我都会站在师姐的身边,师姐一定不必担心,我们会一起将所有的事情解决妥当,不管有再大的风浪,我们都会一起去面对。”
“多谢阿珩了。”瑾清的声音也随着蔺珩的宽慰而变得暖融融的。
“师姐没事便好,时候不早了,师姐还是早些回屋吧,就算睡不着也不应该在这里吹冷风,当心着了风寒。”
瑾清点头,与他对视一眼,蔺珩望着她的眼神分明和善,二人就此分别,蔺珩自她身前的那条小径走过,推开了院落之中的腐朽木门,渐渐消失在瑾清的视野中,回了自己的屋里,很快蔺珩屋里的烛火就灭了。
在祁国和延国交接之地,遥远的云深雾绕的山谷之中,烟雾缭绕,一场冬日的大雪纷纷落下。
冷风在山谷里呼啸,商瑾清居住的地方是一个深色木檐廊所围绕的暖阁,山谷里十分清寂,所有的只有她、师父、师兄三人。
最近江紫原命师徒三人抽空练习琴曲,留待开春之后考校琴艺。
师徒三人默认师父会将真传传给课业最优者,因此暗暗较劲。
蔺珩倒是没有那么重的和瑾清傅荣相争之心,就算师父不将那些最深奥的道理教授给他,平日里教会的那些东西也足够让他受益终生,不敢奢求太多,只顾着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傅荣就不一样了,对于紫原最珍贵的秘藏他志在必得,有几次都在讲习之时和瑾清当面对上。
琴艺一道,瑾清向来擅长,傅荣就算有心要赢也没有那么容易,她的琴艺,是师父曾经数次夸赞过的所在。
瑾清和蔺珩踏雪而行,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琴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门外的积雪被风扬起吹入到内室之中。
琴室之中傅荣已经到了,正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之上,手中执着琴谱,对着窗外的大雪沉思。
琴室之外是一片竹林与曲水流觞,冬日积雪覆盖苍青和皓白混杂于一体。
琴室并不大,由三间较大的屋子组合而成,其中一间屋子是他们正站立的地方,除了放置有几张琴桌之外十分空旷,是江紫原授琴课众人练习弹琴的地方,另外一间屋子是储藏室,放了江紫原所有的琴和曲谱,储藏室的门轻易不开,平时上锁,剩下的那间是杂物室,用于放日常经常用到的物件。
琴室已经收拾干净,有种窗明几净之感,屋外晴雪纷纷,更加映照的空气好似都在泛光。
还真是安逸啊,就好像是偷来的日子一般。
天气寒冷众人倒还泰然自若,瑾清是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体质强于他人,蔺珩是早已经习惯这里的气候,可是养尊处优的傅荣也不觉得冷,身形挺拔,衣饰一丝不苟,一身白衣一尘不染,说明他的心志十分坚定。
真是个讲究之人,瑾清在心里如此评价傅荣。
瑾清和蔺珩看见傅荣之后,朝他打了招呼,看见来人之后,傅荣放下琴谱,转过视线朝他们轻轻一笑,如同万年冰山化开一般,“你们来了。”
这对他来说是了不得之事,说明心情不算太差,瑾清在心里评价道。
瑾清和蔺珩的琴尚还放在杂物室之内,瑾清去将二人的琴取出来放置在桌面之上。
包裹琴的布料被二人小心翼翼的卸下之后,露出了里面光洁琴身的模样,室内一时光华流转。
琴由桐木制成,瑾清的琴身是厚重褐色,蔺珩的琴是较浅的木色,两把琴音质都极其清亮,琴弦发出的声音就如金银交错、玉器鸣响,交相辉映一时难以分出孰优孰劣。
傅荣的眸光一闪,拆开包裹之后显露出来的琴身让他惊了一惊,那可真是好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如此稀世珍宝,江紫原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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