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午后渐渐停歇。
乌云散开,露出后面苍白却明亮的秋日阳光,透过湿漉漉的枝叶,在清雅苑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时年的身子在汤药的调理和心绪稍定下,一日好过一日。她不再终日卧于榻上,偶尔会在知春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慢慢走动,看看那些被秋雨洗刷后愈发显得金黄璀璨的菊花。
表面上的平静,掩盖不住底下的暗潮汹涌。
苏婉茹母亲的病情在刘神医的诊治下稳定下来,苏婉茹对周时年感激涕零,几乎每日都要过来请安问好,言语间充满了依赖。
周时年并未拒绝这份亲近,苏婉茹虽家道中落,但心思细腻,且因常年在外奔波,对陵州城三教九流的消息颇为灵通,这正是目前困于后宅的周时年所需要的。
通过苏婉茹和孙福暗中传递的消息,周时年对周记布坊的情况了解得越发透彻。
亏空比想象中更大,周观天为了填补自己挪用的窟窿,甚至不惜以次充好,将一批染坏了的次等丝绸混入正常货品中,企图蒙混过关。
而周观昊安插的人,则趁机偷梁换柱,将库中上好的云锦偷偷运出变卖,中饱私囊。
整个周记布坊,已然成了一个被蛀空的大树,看似枝繁叶茂,内里却已腐朽。
“小姐,这样下去不行啊,”孙福通过苏婉茹递进来的纸条上字迹潦草,透着焦急,“大老爷和二老爷的人还在明争暗斗,几个老师傅寒了心,已经有两个递了辞呈,再这样下去,布坊就真的完了!”
周时年捏着纸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父亲一生的心血,绝不能毁在这些蠹虫手里!
她必须尽快亲自去一趟布坊,稳定人心,清理门户。
但如何能避开周家众人的耳目,尤其是老夫人和李氏、郭氏的盯梢,悄无声息地出府,是个难题。
“表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苏婉茹见她眉宇紧锁,关切地问道。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看出这位看似柔弱、在周家处境微妙的表妹,实则心性坚韧,颇有主见。
周时年抬眼看向她,心中微动。苏婉茹常在外走动,对陵州城熟悉,或许……
她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表姐,我需出府一趟,去城西的周记布坊,但不能让府里其他人知晓。”
苏婉茹先是一惊,随即了然。她想起母亲病重时周家人的冷漠,再想到周时年如今的处境,立刻明白了她的顾虑。
“表妹放心,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从后角门出去,穿过两条僻静巷子便能到西市,布坊就在那边。平日里看守后角门的张婆子,与我娘有几分旧情,打点一下,应当能通融。”
“好!”周时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事不宜迟,就明日午后,趁祖母歇晌,府里人少时行动。”
她需要一场雷厉风行的行动,在周家大爷和二爷反应过来之前,先掌控住布坊的局面。
次日,天空放晴,秋高气爽。
周时年借口昨夜未曾睡好,要补眠,早早打发了院中伺候的丫鬟,只留了知春在屋内。苏婉茹则提前去了后角门打点。
午后的周府一片静谧。周时年换上一身知春找来的、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粗布襦裙,用一块同色头巾包住了大半脸颊,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确认与平日形象大相径庭,不易被认出,这才在知春紧张的目光中,悄悄出了清雅苑,沿着苏婉茹告知的路径,快步向后角门走去。
一切顺利。得了好处的张婆子佯装打盹,周时年低着头,快步穿过了后角门,踏入了那条狭窄僻静的巷子。
久违的自由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市井特有的、混杂着各种气息的味道,却让她感到一种真实的活力。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拉低头巾,按照苏婉茹描述的路线,快步向西市走去。
她并不知道,在她悄悄溜出周府后不久,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清雅苑附近的小径上。
游尘坤今日心绪不宁。
他派去监视周家的人回报,周家大爷和二爷似乎并未因他之前的插手而安分,反而因为布坊归属变更,暗中的动作更加频繁。他担心周时年的安危,也担心她独自面对周家那群豺狼的困境。
他想见她,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她安好。
然而,当他走到清雅苑外,却只看到紧闭的院门和院内过分安静的气氛。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不动声色地绕到院墙一侧,寻了个僻静处,足尖轻轻一点,身姿轻盈地跃上了墙头,向内望去。
院内空无一人,只有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
游尘坤眉心骤紧。阿年呢?她病体未愈,不在房中休息,去了哪里?难道是周家那些人又对她做了什么?
就在他心中惊疑不定,准备潜入查看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另一道悄无声息靠近清雅苑的身影。那人做小厮打扮,身形矫健,眼神锐利,行动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沉稳,绝非普通下人。
是谁的人?
游尘坤屏住呼吸,隐匿身形,暗中观察。只见那小厮在清雅苑外徘徊片刻,似乎也在确认院内无人,随后便迅速转身,沿着一条小路向后角门方向疾行而去。
游尘坤不再犹豫,悄无声息地跟上。他倒要看看,是谁在暗中关注着阿年,目的为何。
前面的小厮显然对周府路径颇为熟悉,七拐八绕,很快来到了后角门附近。他没有从门出去,而是寻了个角落,身形一纵,便利落地翻墙而出。
游尘坤紧随其后,也轻松越过高墙。
墙外是那条僻静的巷子。游尘坤落地后,迅速扫视四周,已不见那小厮踪影,却看到巷子尽头,一个穿着藕荷色粗布衣裙、包头遮面的纤细身影,正快步向前走着。
虽然衣着朴素,遮掩了面容,但那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让游尘坤瞬间就认出了她——周时年!
她竟然私自出府了!还打扮成这副模样?她要去哪里?做什么?
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担忧和急切瞬间压倒了其他情绪。游尘坤顾不上思索那小厮的来历,立刻迈步跟了上去。他必须确保她的安全。
周时年对此一无所知。她一心只想尽快赶到布坊,心中反复思量着待会儿该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她根据孙福提供的名单,知道布坊里还有几位忠于父亲的老匠人,她必须争取到他们的支持。
穿过两条巷子,喧闹的人声和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西市到了。
周记布坊的门面就在西市较为繁华的地段,一座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两层楼建筑,黑底金字的匾额依旧高悬,却莫名透着一股萧索之气。
周时年深吸一口气,拉低头巾,混在来往的人流中,走向布坊侧面的一个小门——那是工匠和伙计们通常进出的地方。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孙老二!你别给脸不要脸!这批货就是这么定的,你说染坏了?我看是你手艺不行了吧!”一个尖利的声音嚷嚷道,充满了挑衅。
“放你娘的屁!”另一个粗犷的声音怒吼道,带着浓重的怒意,“这明明就是你们以次充好,用了霉变的染料!还想赖到我们头上?我孙福在布坊干了二十年,从没出过这种差错!你们这是想毁了周记的招牌!”
是孙福的声音!周时年心下一紧。
“毁了招牌?哼,现在布坊是周大小姐管着,跟你有个屁关系!识相的就赶紧滚蛋,别挡着老子发财!”那尖利声音越发嚣张。
“你们……你们这群蛀虫!东家才去了多久,你们就敢这么糟蹋他的心血!”孙福气得声音发抖。
周时年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小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后院,此刻围了七八个人。一边是以孙福为首的三个老师傅,个个面带愤慨;另一边则是几个穿着管事模样、眼神闪烁、面带刁滑的男子,为首的是一個三角眼、塌鼻梁的矮胖男人。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被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吸引。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那三角眼管事眉头一竖,厉声喝道。
周时年站定,缓缓拉下了遮面的头巾,露出了那张虽然苍白却轮廓清晰、眉眼沉静的脸庞。
阳光下,她清澈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那三角眼管事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
“我,周时年,周记布坊现在的主人。你说,我有没有资格进来?”
一瞬间,院内鸦雀无声。
孙福等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仿佛在绝望中看到了救星。
而那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则脸色骤变,三角眼管事更是瞳孔一缩,闪过一丝惊慌。
“二……二小姐?”三角眼管事强自镇定,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您怎么来了?这……这地方脏乱,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我不来,怎知布坊已被你们糟蹋成这般模样?”周时年打断他,目光如刀,直刺向他,“以次充好,污蔑匠人,中饱私囊——你们好大的胆子!”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明明身形纤细,气势却迫得那三角眼管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二小姐,您可别听孙福他们胡说八道!这……这都是误会……”三角眼管事急忙辩解,额角渗出了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这位深居简出、据说病得快死的二小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如此犀利!
“误会?”周时年冷笑一声,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孙福等人,语气缓和了些,“孙师傅,还有诸位老师傅,辛苦了。布坊的情况,我已知晓。从今日起,布坊一切事务,由我亲自决断。”
她目光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断:“贪墨舞弊者,一律清退,绝不姑息!忠心为布坊者,我周时年,绝不辜负!”
话音清晰,掷地有声。
孙福等人闻言,眼眶瞬间红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躬身:“愿听二小姐吩咐!”
而三角眼管事和他身后几人,则面如土色。
隐在院外拐角处,将院内情形尽收眼底的游尘坤,看着那个在阳光下虽显单薄却脊背挺直、言辞锋锐的少女,心中巨震,一时间竟痴了。
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在游府被磨去了所有棱角的阿年吗?
不,这不是。
这是涅槃重生后的周时年。
坚韧,聪慧,果决,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耀眼锋芒。
原来,离开他,离开周家和游家的桎梏,她本可以如此光芒万丈。
一股混杂着骄傲、心痛、悔恨和更加深沉爱意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错过了太多,辜负了太多。
而同时,另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也升腾而起。这样的阿年,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终于散发出光华,注定会吸引更多的目光。
比如,那个将如此重要信物赠予她的靖安王李季言。
比如,此刻或许正隐藏在暗处,不知是敌是友的各方势力。
游尘坤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不能再只是远远看着,被动等待了。
他必须更快,更强势地,扫清她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包括……他自己曾经带给她的那些阴影。
阿年,这一世,我定要让你看到的,不再是那个冷漠、懦弱的游尘坤。
而此刻,周时年并未察觉远处那道复杂灼热的目光。她正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战场”。
她知道,拿下这几个小喽啰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周观天和周观昊绝不会轻易放弃对布坊的控制。
但,她已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她转过身,对孙福道:“孙师傅,麻烦你将布坊所有匠人、伙计的名册,以及近一年所有的出入库账目、往来票据,全部整理出来,送到我指定的地方。还有,方才这几人,”她冷冷扫过面如死灰的三角眼管事等人,“看管起来,待账目厘清,一并送官究办!”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天生的领导者。
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新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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