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王霸刚从朋友的咨询公司出来，咨询公司在江北市CBD的32层，他惯常等不惯电梯，但即便是不得不等，他也不太会露出不耐的情绪——这是一个总裁的自我修养。

他的集团公司看中了一个细分领域的上游，近期有收购的意愿，朋友是乙方服务机构的高层，自从知道这个事后就有意无意地表示想要接下这个项目。

王霸也了解程呈的公司资质和团队能力，半推半就也打算让程呈拿下这个项目，算是给朋友一个面子。

今天来这儿也算不上早期接洽，正式的流程比较繁琐，耗时也更长，现在更多是在项目确定团队的早期，作为朋友卖程呈面子，所以王霸没有带任何秘书或负责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王霸从透明的玻璃向外看，夜幕已经很深了。

马路上限了号，司机刚来了消息被堵在路上。

等了许久电梯，又被挤在电梯中，他心里更加不耐。

“叮”电梯又停了，停在了24层。

电梯门缓缓打开。

王霸不经意地一瞥。

一个高挑的女人独自站在门外，风衣下摆被风吹动，长发也随风飘起。

她好像是逆着光，周遭笼罩着微微光芒。

她往前迈了一步。

踏进了电梯。

王霸看清了她的脸。

**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如果你此时站在江北市金融中心那三栋地标建筑的正中间抬头，在丝丝细密的雨中，在仿若倾盖而下的黑沉天空下，你依旧能清晰地看见写字楼的最高处向你所站立处的顶端延伸，那时，你的心中一定什么都不会想，只剩茫然，那是层层围困的压抑、是面对庞然大物的恐惧和敬意。

阮椒捧着白色马克杯站在二十四层的窗边，从上至下望着雨幕，轻吹杯中升腾起的热气，公司咖啡机的咖啡一如既往得发酸，她抿了一口后仿若无觉地喝下一大口。

邻座的陈芩顶着黑眼圈，把笔记本往前一推，伥鬼似的拖着脚步往打印机的方向走去，又拿回了厚厚一沓的材料。

她没有急着坐下继续工作，刚想泄愤似的把材料扔到桌上，在材料一角触及桌面时又收回了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轻拿轻放。

陈芩抬头看了一圈，部门的办公室非常大，一间一间隔板隔起的工位紧凑得几乎让人呼吸不过来。

她看向唯一一个站在窗前发呆的人，走向阮椒，站到了她的身侧。

阮椒注意到身边来了人，只瞥了一眼，继续看向雨幕。

“阮椒，我的部分已经写完了，今晚大家统一一下报告风格，明天差不多可以给大老板交差了。”

“嗯。”阮椒看起来在走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到她说话，应得十分敷衍。

“你刚才发在群里的分析数据我看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你要不再等会儿？江宜的进度我刚才看了一眼，她马上就写完了。”

阮椒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了一句话，可依旧像是梦话一样的囔囔自语：“今天雨好大，又要堵车了。”

“堵车？”陈芩莫名其妙，“你不是一直坐地铁吗？什么时候有钱到能打车从城东到城西了？”

阮椒叹了口气，转身面向陈芩，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多激情的开头啊。”

说完就往工位的方向走去，飘飘然地才冒出一句陈芩唯一能听懂的话：“没事，我再改改细节。”

原来是有听到啊，陈芩想。

她也跟着回到了工位，在阮椒身边坐下，往阮椒的方向凑去，低声说：“今天雨下成这样，难怪大老板还没回来，估计飞机得延误到明天。”

“真是太好了。”阮椒和陈芩对上眼神，也同样低声地肯定道，语气认真，刻意一样加重了每个字，像是终于和同党碰上头，错身而过的一刻低声传递重要且令人振奋的消息。

陈芩看她真的回神了才多说了几句提醒道：“等他回来了，你可别再在他面前这样神游了，女魔头已经警告你好多次了，你也知道大老板最讨厌人摸鱼。”

“嗯，我知道。”阮椒知道她好意提醒，歉意道，“我已经在克制了，但是脑子时不时会跑开，我尽量。”

陈芩看了她一眼，言尽于此，起身又重回了电脑屏幕前。

阮椒也跟着直起身子，解开电脑的锁屏，撑着下巴看着表格。

表格的原始数据让人眼花缭乱，基于此汇成一张张看似高级有说服力的图表，这是她的工作。

陈芩翻着刚打印出来的文件，有一部分是阮椒半小时前发在小群里的她负责部分的内容。

毋庸置疑，阮椒的工作能力是非常好的，呈现出的每一份成果无论从水准还是完成度来说都十分成熟，这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作为同一批进入公司的同事，她也是陈芩不断学习、模仿、靠近的role model。

但阮椒最大的问题是除了正常完成工作，她的心似乎总不在公司里。

部门的经理张泽女士，也是大家私下里称女魔头的那位，为此耳提面命，除了私下里让阮椒多上点心，有时候生了气，还会直接在部门小会上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神游的阮椒说上几句。

陈芩非常害怕批评，这大概是从小到大作为好好读书的好学生养成的习惯，听到批评的第一反应就是全身发抖，尽管可能并不是批评她的话。

阮椒却是没脸没皮一样微微一笑，温温柔柔毫无攻击力一样点头说是，并表示自己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陈芩觉得她这样的人十分稀奇，让人产生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连女魔头都难得得语塞，瞪着她，微张的嘴没闭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阮椒长得很好看，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吝啬地为她送上“美人”的称号。陈芩总是会盯着她的脸在某一瞬间突然呆傻发愣，陈芩时不时会冒出一种想法——阮椒的人生一定是一帆风顺的，所以她才会被浇灌出这样噎人的脾气。

真好，陈芩真的真的很羡慕，被上帝宠爱的人才会有任性的资格，即便任性，也没有人会不喜欢她。比如陈芩自己，她会嫉妒这样的人，可看着她却很难刻意地说出讨厌她。

咂咂嘴，陈芩低头看向桌上杯子圆形的杯口，咖啡倒映出她的一张普通不能再普通的脸，不仅是脸普通，她的人生也一样平平无奇，用了很大的努力才进了这家公司，成为他人眼里看起来还不错的都市女性。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不堪。

电脑屏幕亮着，阮椒还是一如既往走了神，想起刚刚脑子里闪过的剧情意犹未尽。

这种雨天，在这种灯火通明的大都市金融中心，阴雨阵阵，湿漉漉的地上，沾满了水渍、映照出冰冷写字楼灯光的黑色高跟鞋跑过，踩得一圈圈的水坑，溅起水花，踏散了办公楼映下的银白夜幕……

“好绝的追妻火葬场名场面啊。”阮椒垂眸，睫毛盖住了流光溢彩的眼瞳，半天才喟叹似的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冷漠疏离的大城市、孤独绝望的雨天、出逃的女主……多么香喷喷又让人挠心肝的剧情。

阮椒撑着下巴的隐隐盖住的嘴角，不经意间，在意料之内地缓缓上扬。

“啪。”

面前的笔记本猛然被合上。

阮椒吓了一跳，就算是无论做什么都很淡定的她，也被吓得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是女魔头那张黑如锅底的脸。

边上的陈芩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像罚站一样板正僵硬地站着。

“来我办公室一趟。”女魔头用下巴指了指阮椒，说完就转身走向办公室。

空气冷静下来后，陈芩盯着女魔头办公室刚关上的门，颤颤巍巍地憋出几个字：“发…发生…什么了…”

阮椒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陈芩的肩膀，安慰道：“没什么，你继续整理资料，我一会儿就回来。”

张经理的动作很大声，办公室里的目光几乎都汇集在了他们这儿，陈芩被打量得不自在，阮椒走前从口袋里摸出了块巧克力递给陈芩，转头对她笑了下，然后往前走了几步，状似无意地清了清嗓，收获朝她方向看去的一办公室的目光，带着注视，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淡定地走向经理办公室。

敲了三声门，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复，阮椒又敲了三声便自作主张地推开门。

门外汇聚的目光随着门再次关上纷纷四散，回到了各自的工作中。

经理坐在位置上敲着键盘，连个眼神都没给阮椒。

阮椒觉得自己脸皮再厚也遭不住这样，清了清嗓先开了口：“经理，您找我？”

张泽这才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说你偶尔说工作压力大，发发愣，也没人会说你什么，每天隔三差五都在神游，你的工作态度放在哪里！”

阮椒也知道，她态度很好地站着，脸上是难能可见的反省的神情。

张泽从电脑屏幕上抬起眼，看了眼阮椒，又滚动鼠标，看向电脑屏幕，良久才说：“陈芩把你们这段时间项目的工作报告发给我了，我看了你的部分，还说得过去，所以你刚才那样是工作做完了没事干？”

“绝对不是。”阮椒反应很快，快到几乎是以小跳的方式连连摆手。

“你急什么。”张泽还是面无表情地蹬了她。

但阮椒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立刻笑着道：“经理，我这次是真的太累了，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这么明显了。”

滑头的话，张泽都懒得再说她了，只道：“大老板很在意员工工作的风貌，你不要让我到时候被扣工资就行。”

阮椒收到这话就知道这茬过去了，放松了不少，像往常一样应和：“好的好的，绝对不会让您为难的。”

张泽伸手赶她：“你快走吧，别在这里碍我的眼了。”

“好的，经理。”阮椒不带一点废话就要开溜。

在她走到门口时，张泽突然叫住她：“你等等。”

阮椒疑惑地转身，她知道张泽是个一茬事过去就过去的人，所以不清楚又叫住她的意思。

张泽递出一份文件：“你手上的项目先放放，这是新的保密项目资料，老板还没谈成，但我们也在做准备，你这几天先做一个了解。”

阮椒揣测她话里的意思，犹豫地接过文件：“好。”

“还有，”张泽看向她，语气嫌弃道，“今天你没什么事先下班吧，傻愣愣干坐在在那里我看着也难受。”

“好。”阮椒抱着文件又恢复了平时软绵绵的、让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俏皮样子，好像一种别样的小人得志模样。

张泽懒得再看她，目光又回到电脑屏幕上刚收到的下属的文件上。

说实话，确实是让人满意的工作成果。

她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还没解开锁屏幕就亮起，是老板的消息。

张泽转头看向窗外，雨下得好像更大了。

重新看向手机里的消息框，她拿起车钥匙，合上电脑，拎起包离开。

阮椒刚回到工位，江宜伸着头用气声问：“女魔头又怎么了？”

阮椒耸耸肩：“不就是那些话，你都知道的。”

陈芩有点担心，刚要开口时，张泽的高跟鞋声像鼓点敲在所有人心上，一瞬间安静，各自闭着嘴装模作样。

但张泽似乎也没在意他人，径直就离开了办公室。

阮椒的眼神从张泽开门时就十分胆大地跟着张泽的身影，直到张泽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张泽连个眼神都没给过办公室的其他人。

陈芩抱着新打印的、加上了江宜部分的新报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颇有些不知所措。

阮椒合上电脑，背起包，刚刚张泽给她的文件夹太大，放不进包里，她只能腾出一只手抱着。

抱着文件的手按着陈芩的肩膀把陈芩按回座位：“我先走了，你们工作也做完了，记得早点回去。”

“还有，”阮椒末了又添上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谢谢你。”

“嗯。”陈芩低低哼了一声算是应了她的答谢。

毕竟这么短时间里把江宜刚做好的部分汇总到已有的她们两完成的报告里，再统一格式和风格后发给张泽，也是不轻松的事。

阮椒头一回见陈芩这么不情不愿地接受答谢，心里还是有些开心的，毕竟按照陈芩以往的风格，只会一个劲地推脱自己的功劳。

总是过于谦虚未必是好事。

她把文件放在一边空桌上，右手伸进右口袋又递出了一块巧克力：“辛苦啦，这个项目我们负责的这些部分多亏了你。那我就先走了。”

拿起文件，阮椒冲陈芩和组里其他人招招手就离开了。

**

写字楼足有八十八层高，即使八台电梯同时运作，每天上下班等电梯也并非易事。

阮椒一只手抱着文件夹，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

她今天穿了件卡其色的风衣，风衣很长，但在这样的雨天也抵御不了刺骨的寒冷。

虽然很冷，阮椒面上依旧一片云淡风轻。她一直是这样，说不上喜怒不形于色那样高深厉害，她自认为更多是因为她不光装，还爱演。

一阵冷风从不知谁开的窗吹来，夹着冰凉的雨丝，阮椒冻得一激灵，这时“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电梯的人群里鹤立鸡群的王霸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