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王霸是最后一个被挤上地铁车厢的。

地铁车门的指示灯响了几下,王霸几乎是在车门关闭的最后一瞬被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推进人与人间的一寸空隙,车门在距离他鼻尖分寸的距离合上。

即使是再妥帖昂贵的定制西装,在相互簇拥的人群里也无法维持它该有的挺阔模样,好在王霸个子高,高出的空气总要稍稍好上一些。

不过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了。

更要紧的是身后站着一个刚刚才见到过的人。

王霸进地铁时本是背对着车门的,但那个女人实在靠得太近,她的鼻尖近乎贴上了他领带结的位置,隔着衬衫似乎还能感受到她呼吸间湿热的气息。即便知道这是无意,但他依旧难掩别扭。

王霸铁着脸,果断在狭小的空隙里艰难转身,直到车门在他面前合上,他稍稍松口气,往车门的方向挪了一小步,身子向前倾,近乎贴上了车门。

忽然,地铁一个拐弯,车厢里的人几乎都往一个方向倾倒。

王霸一手撑住地铁门,狼狈得双脚跨开一些距离,双腿用力站稳,尽量让自己不往周围人身上倒。

脚上默默努力,脸上云淡风轻。

很快地铁又恢复了平稳运行。

地铁里的人也随之站直了身体。

王霸贴着车门,皱眉思索自己为什么不在CBD楼下的咖啡厅里坐会儿,非要来赶趟这趟地铁。

接着身后一热,带着一点重量,有人倒在了他的背上。

在人与人拥挤的狭小空间里,在人群混杂的湿热空气里,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淡淡的香气。

与那时候在电梯里盯着那个黑色发顶时的感觉似曾相识。

王霸的脸一瞬间唰得涨红。

他连呼吸都滞涩得不上不下,卡在肺中的气息让脸色迅速发红,连自己都察觉耳根热得发烫,脑中瞬时一片空白,不知该动还是不动。

地铁就要到下一站,播报声从头顶传来,让他惊醒,这才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王霸立刻转身,没有让那个身体往另一个方向倒,迅速扶住女人的肩膀。

女人紧闭眼睛,脸色苍白,闭上的唇上口红色已淡,显露出没有血色的底色。

王霸的脑中一瞬间翻涌过无数种思绪、无数种后果,他不敢呼吸,双手颤巍巍地上移,让女人的身体靠在他身上,手扶住女人的脑袋,隐忍而颤抖地低下头靠近。

终于在距离不足三厘米的地方停住。

他感受到了轻微的气息。

像是一根纤细的线,一下子拽回他的思绪。

立刻不顾一切地朝周围大喊:“有人有糖吗!”

他不敢懈怠地喊了好几遍,周围的人也注意到女人的情况,听到他的话也猜到发生了什么,纷纷往他们站立的地方看去,终于有道清脆的女生伸直了手举着什么:“我有糖!”

一颗糖像是运动会胜利时被举起的胜者,沿着人群的头顶,被一双双手传递到了王霸的面前。

王霸连连道谢,顾不上其他,立刻撕开包装,轻轻捏住阮椒的脸颊,就着包装纸把糖塞进了她的嘴里。

周围的人也往列车中间挤去,给他们留下了一些空间。

“叮咚——停园,到了。开左边门——”

“先带她出去通通风休息一下吧。”边上有个穿着鹅黄色休闲西服的年轻小姑娘小声说。

王霸也是这么想的,朝地铁车厢里点了下头,就扶着阮椒的肩往外走,阮椒还是闭着眼没有意识的模样,她很轻,轻轻揽着不用任何力就能带着她走。

要进站的乘客见阮椒的模样也没有着急,等着他们往外走了才陆续进地铁。

北江的地铁站里守着秩序的工作人员很多,他们出去的车门外正好站着一位,见到两人的情况,越过人群,引导着王霸,把阮椒搀扶到空旷位置的座椅上。

王霸轻轻放下阮椒,立即抬头询问工作人员:“附近有售卖机吗?”

刚问出口,他就看见工作人员身后的贩卖机,当即跨步走去,扫了一瓶可乐拿出。

拿着可乐坐在阮椒身边的座椅上,王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喝下,阮椒迟迟没醒,他面色平淡,但心里依旧有些不明缘由的焦急。

工作人员问道:“刚刚有给她吃过糖吗?”

王霸沉默着颔首。

隐约察觉到他情绪的工作人员安慰道:“早高峰晚高峰经常有小姑娘低血糖晕倒,一般吃了糖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也不用太着急。”

王霸盯着不远处排队的人群和黑洞洞的轨道,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话音刚落,阮椒的眼睛就微微睁开一道缝,她动了动身体,手里还是下意识仅仅抱住怀里的文件夹。

工作人员立即上前了一步,低头放轻了声音问:“小姑娘你感觉怎么样啦?”

阮椒重重地喘息了一会儿,用了劲似的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没事。”

听到阮椒蚊子一样的声音,王霸本想转头看她的身子立即挺得直直的,上半身僵硬着,双手搭在膝上,双唇抿紧,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没敢转头,依旧维持盯着前方黑洞洞轨道的姿势,像个在课堂上被老师盯上的学生。

工作人员没注意他,继续絮絮叨叨地和阮椒叮嘱:“还是要再休息一会儿的,像你这样这种刚头晕过的,不要着急马上再去和别人挤地铁的,起码要再恢复恢复。还有你们小姑娘啊,要多吃点,这细胳膊细腿,要是哪天自己一个人晕在哪里可不好啦……”

阮椒一个字没听进去,捂着还带着眩晕余韵的额头,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

有点眼熟,阮椒瞥了一眼只当作乘客,心里感叹着穿成这样还要挤地铁,打工真不容易,一线城市真残忍。

工作人员是个热情的阿姨,拉着阮椒的手臂还要再说什么,顺着阮椒的视线也跟着看向王霸,才恍然大悟一样,一拍脑袋说:“哎,我光一个人叨叨了,刚刚是你男朋友扶着你在这儿休息的。”

男朋友??

阮椒一头雾水。

王霸听到也慌张地要解释,终于转身和她们对上视线。

工作人员阿姨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视线一拐,看向王霸手里没开封过的可乐,立刻道:“小姑娘都醒了,你买的可乐怎么还没给她喝?”

王霸笨手笨脚,才想起手里的东西一样,磕磕巴巴地说:“哦,对。”

他把可乐递到阮椒面前,垂着眼干巴巴道:“刚刚见你一直没醒买的,还没开过,你要先喝两口补补糖分吗?你晕着的时候只吃了颗别的乘客给的糖。”

阮椒刚清醒的脑中理了理思路,礼貌接过可乐:“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工作人员见此眼睛一转:“你再休息会儿,我先回岗位了。”

阮椒再次道了谢,目送工作人员离开。

王霸垂着眼睛没说话。

阮椒打开可乐喝了一口,喝下气泡水后深呼吸几次后好多了,她盯着王霸的脸突然冒出一句:“您好,可能有点冒昧,不过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被阮椒盯得有些久,王霸被这话说得心里突然慌张,脑中闪过许多很久以前的片段,耳根又开始发热,良久故作平静地憋出了几个字:“CBD中心。”

“哦哦!”阮椒盯着他发红的耳根想起来了,然后笑着说,“那可真巧,我们还挺有缘的,这次谢谢你了,对了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正好你也在中心大楼上班,回头我请你吃饭。”

金融中心难得的黑皮帅哥,连黑红黑红的耳根都显得十分可爱,阮椒很快就记起了这么一个人,但就在CBD时,阮椒想要赔皮鞋的钱,他油盐不进还高冷地逃跑的状态看,估计也不会收可乐钱的,所以阮椒就换了种方式问,这样的人情总要找个方式回。

王霸犹豫着点了下头。

阮椒笑了下,把可乐放下掏出手机:“我扫你。”

王霸慢吞吞地拿出手机,打开唯一一个社交软件的二维码。

“叮”的一声,阮椒做事时总是嘴里鼓着气,咬着唇,一脸认真地发送了验证消息,边发边问:“您怎么称呼呀?”

“姓王。”王霸收到验证消息后立刻通过,按照工作习惯发送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一板一眼,就像在洽谈商务一样的状态。

看着旅游景区照片一样的山水头像,阮椒觉得他的名字有点眼熟,但没有马上想起来,索性顺手点开朋友圈,也不是几天可见,纯空白,她也没多在意,陌生人的关系,就算屏蔽也没什么。

她收起手机,站起身,歉意道:“我是不是耽误你很久了,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回头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请您吃顿饭,王先生您千万不要拒绝,不然我心里会一直歉疚的。”

王霸此时话很少,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下一班地铁也要到站了,阮椒提起包最后说:“谢谢您,我先走了。”

王霸好像一直是垂眸的状态,双手放在膝上,坐得板正,也没什么回应。

阮椒踏进地铁门时心里也有些奇怪,按照她对在中心大楼工作的金融男的刻板印象,不该有这样腼腆的,而且这个年纪了还没被毒打的样子,不应该啊。

这个站点人流比CBD好上一些,空气也没那么闷了,阮椒没有再纠结,沿着最常走的线路回家。

王霸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直到不见人影,车门关闭,地铁轰的一声消失在轨道里。

晃神了很久很久,久到好像重新回到某个冬季的傍晚。

他终于低下头,打开手机锁屏,默默看着才加上的微信,聊天框里对方发来的备注名和敲电脑小猫咪的头像,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说不上来的心情。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

有时又格外得好。

其实很多细节都模糊了,她也不一样了,但总是有一种感觉能让他一眼就认出来。

故友重逢?发小相认?

这些词都不妥当,因为好像并没有那样深厚的情感。

但偏偏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认出,王霸低头浅笑了下,刚要站起身,注意到身边椅子上的蓝色文件夹。

是她刚才带着的。

王霸拿起文件夹,思索片刻后给阮椒发了消息。

阮椒真正看到消息时已经进了家门。

她焦急忙慌回消息,询问王霸的位置,那份文件很重要,张泽千叮咛万嘱咐过,大老板只是在和对方洽谈的阶段,上司不过是提前透了点消息让她有所准备,所以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来。

阮椒在玄关处扔下包,拎起钥匙就要出门,王霸的电话就打来了,阮椒一边穿回鞋,一边把电话夹在脸颊和肩膀见接听。

王霸只问了阮椒小区的位置,对面安静了一瞬,像是在记录位置,然后才传来一声“好”,紧接着他又说:“我一会儿到了给你消息,你下楼就好。”

阮椒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对方的话语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她只得轻轻“嗯”了一声,又说了句谢谢,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阮椒慢慢蹲下,长久后才长叹一声。

怎么刚刚没发现这个人声音这么好听,在电话里,透过电磁流,像是大提琴音一样低沉磁性。

她想了下是否要立刻下楼,打开门后又立刻关上,想着对方应该不会那么快,索性又穿回拖鞋,去开了个热水器,又去烧了水。

刚按下烧水按键,手机就响了,阮椒急忙跑到客厅拿起手机,才发现是妈妈打来的。

“喂。”阮椒接起,毕竟阮女士已经快一周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要是不接对方可能会担心。

阮女士先是慰问了下阮椒最近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总是这些问题,阮椒已经听得耳朵要出茧子了。

因为阮椒从小到大惯常低血糖,小时候常常和玩伴玩着玩着就以头抢地不省人事,读书时候有时在操场走着走着就直直倒地,所以阮女士总是操心她的身体。

阮椒倒是觉得这算不上大事,虽然有时莫名其妙眼前一黑挺烦事的,但除此之外她的身体健壮如牛,连结节都没有。

阮女士还是不放心,又问道:“最近还有低血糖吗?”

阮椒犹豫了下:“没有,我都和你说了我现在身体好得要命。”

“什么要命要命,不要乱说话,”阮女士不满道,“不要占着年纪轻就乱挥霍身体,要学会养生知道吗?”

阮女士又开始了一通如何养生的说教。

阮椒不想理她,敷衍地哼哼了半天,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一个字没听进去。

突然阮女士话锋一转,换了个语气,压低声音:“你记得小时候隔壁住了个王阿姨吧?”

阮椒呼吸均匀,半天没有声音,阮女士提高声音叫了声阮椒的名字。

阮椒醒过神,然后半睡半醒地嘟囔着回了句“不记得”。

“我今天听人说她好像是开公司的呢。”阮女士说起八卦越说越兴奋,上头起来也不管阮椒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今天听你陈姨说她最近在近郊山脚买了栋别墅呢,你陈姨说她儿子好像和你们差不多大,你陈姨要撺掇着介绍他和陈姨小女儿认识呢……”

阮椒这儿已经完全没声音了,阮女士又叫了阮椒几声,没得到回答,原本想慰问阮椒感情状况的话一起咽回去了,挂了电话。

过了十几分钟,阮椒突然从梦中惊醒,从沙发上跳起,阮女士的电话已经挂断了,她查看和王霸的聊天记录,还是刚才的状态,没有新的红点,才松了口气。

想到刚才的梦,燥得满脸通红,叉着腰在屋子里打转了几圈才略微缓和。

又等了会儿,依然不见手机消息,阮椒怕做了其他的事会忽略消息,但干等着又会想起那个奇怪的梦,索性挂起脸,一脸坚毅地从鞋柜里拿出家里专用的萝卜丁红底高跟鞋。

踩上高跟鞋,深吸一口气,眯起眼。

“啪”的一声。

一手撑上墙壁,一手叉着腰。

再深吸一口气。

“跑?你还能跑到哪去?”

刻意压低的声音,羞耻的台词。

阮椒面无表情,入戏太深。

阮椒分散注意力和减压的方式十分特别,大概是从小玩角色扮演上头了。

出租屋里长久沉寂,像是刻意留给不存在的人说话的时间。

手掌在墙上捻了半圈,阮椒的脑门靠近墙壁,眼睛迷得更意味深长。

正在把脑海中的画面复刻进现实。

“从今天……”

话音还没落,家里的门铃响了。

穿着高跟鞋本就站不稳,阮椒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心跳如雷,安抚地抚了抚胸口,喘了下气。

双手在地上摸索了几下才撑起上半身,缓缓站起,哆嗦着腿慢慢往门前走去,在玄关重新穿回了拖鞋才打开门。

门外站着小区的安保小哥,即便阮椒松了口气,但被惊吓的羞耻感还没散干净,她勉力维持着体面的官方微笑问:“有什么事吗?”

安保小哥往边上退了一步,露出一个漆黑壮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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