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游鱼将“千霜万雪”收起，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多谢。”

若换把威风凛凛的剑就能使出威风凛凛的招式，那她大概会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因为她有许多把各式各样的剑。

“千霜万雪”是当世名剑，然而用起来的感受与“碧波静客”没有差别。

她运剑依旧是绵软而没有攻击力的。

裴游鱼突然想到，“千霜万雪”在元璇未成名之前，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把剑，顶多材质好点罢了。因为元璇成为了大能，所以“千霜万雪”也成为了传说中的神剑。

“碧波静客”也是如此，并非是剑本身有什么奇特之处，而是使用它的几位先人声名显赫，因此“碧波静客”也成为了神剑。

元璇没有尝试“碧波静客”。

裴游鱼想，可能是剑柄上花里胡哨的装饰让元璇无从下手，也或许是元璇看不上这样累赘无用的废铁一堆。

因为这把神剑的现任主人是个废物，所以神剑也成了废铁一堆。

裴游鱼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失落，捧着“千霜万雪”，将它恭敬地递给元璇：“它只有在您手中，才能发挥出作用。”

元璇看着略显失落的裴游鱼，墨珠似的猫儿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淡淡道：“你很聪明。”

“多谢师伯夸赞。”裴游鱼抬头看向元璇，杏眸比平日更加乌润。

她眨了眨眼睛，菱唇翘起时眼睛也跟着一起弯了弯，金色阳光透过卷翘的长睫落入眼睛，弯弯的杏眸仿佛成了夏夜盛着星子的池塘。

裴游鱼知道现在自己看起来很开心，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每次受到夸奖时，她总会习惯性地回以这种笑容。

这种令人疲惫的笑容。

谁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呢？

但裴游鱼有自知之明，她拙劣的剑术根本不值得夸赞。

身边所有人都会夸赞她的剑术，因为她的师父——

可是邬念青啊。

只要邬念青在一日，谁敢说她半句不好？

元璇沉默地盯着裴游鱼。

今日为了练剑方便，她扮做了男子模样，一身绣着麒麟的窄袖裤装，乌黑浓密的长发用玄金发带扎成马尾。

有几分稚气，又有几分英气。

但独独少了少年应有的锋芒。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是刚出鞘的剑，是最有锋芒的时候。

元璇不说话，裴游鱼也不说话。

一大一小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裴游鱼心情不太好，不想在练剑场上多待，便低头告辞：“多谢师伯教导，我有些累了，来日再向您讨教剑术。”

说罢，她转身离去，面上虚假的天真笑意瞬间消失。

向前走了没几步，一面硕大的水镜忽然出现在路上，挡住了裴游鱼的去路，同时也清清楚楚地映出她眉梢眼角来不及藏去的自我厌弃。

裴游鱼抬手拂过水镜，一圈一圈的波纹漾开，模糊了镜中人苍白的面孔。

“我没有骗你，”元璇上前一步，将“千霜万雪”重新递给裴游鱼，“再来一次。”

裴游鱼默然接过“千霜万雪”。

她修为低微，方才操纵千霜万雪已耗尽了所有灵力。再演练一次基础动作，只怕会出更大的丑。

无奈地轻叹一口气，裴游鱼压下手腕，准备演练第一式，下颔却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掐住。

她错愕地抬头，撞进元璇黑漆漆的眸子里。

“看水镜。”

裴游鱼点了点头。

掐着她下颔的手松开，元璇退到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道：“开始吧。”

裴游鱼提剑翻身，向前猛然一刺，身形有些滞缓，但她没有察觉到。

绑在脚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那些铃铛是雕满咒文的法器，凝了邬念青百年修为。

很重。

作为庇护品的脚链，既是裴游鱼的庇护品，也是钳制她的的镣铐。

元璇凝视着艳红的脚链，缓缓抬手，寒冷的灵气化作匕首，在裴游鱼不知觉的情况下割断悬着累赘铃铛的红绳。

与此同时，身处白鹤居的邬念青喉口一甜，眼底浮上淡淡的疑惑。

血腥味弥漫在口腔内。

他轻轻擦去嘴角血迹，摆了一个传送阵，身影在白鹤居内消失。

裴游鱼运运着剑，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感充溢四肢百骸。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

从前她练剑，总是把全部精力放在调动灵气上，认为只有将灵气灌注于剑尖，才能使出有攻击力的剑。

然而她资质极差，每每使用灵力之时，都有滞涩感与痛感。一感受到熟悉的滞涩感与痛感，她便想到自己是个废物，忍不住手脚发软，不由自主地想把剑丢开，并且从来不敢看水镜中的自己。

一个天生有缺的废物，如何能练好剑？

如今耗尽灵力再用剑，她不得不将心神集中在剑本身，而非使用灵气上。

这一次，当舞动“千霜万雪”时，元璇运剑时的模样浮现在脑海中，即便只看过一回，元璇运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元璇运剑的模样与镜中少女运剑的模样逐渐重合。

一个是修炼千年的剑道大能，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废物少女，他们运剑的模样竟分毫不差。

长剑在手，杏花沾袍。

绯色衣摆翩飞似开展的雀翅，玄色发带垂下的金叶子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点点光晕落到她眼底，那双漂亮眸子宛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独属于少年的恣意风流自眉间倾泻而出。

元璇双手结印，“千霜万雪”散发出纯白色荧光，带着淡淡杏香的灵气从剑尖攀到剑柄，随后渗入裴游鱼体内。

裴游鱼愣了愣，下意识开始抵触那股陌生的灵力。

“放松。”

元璇低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裴游鱼略一思忖，便放弃抵抗，任由温暖芳香的灵力进入经脉，经脉中的凝涩感逐渐消失，大股灵气涌入经脉内，将干涸的灵核完全补满。

灵核被补满了，然而灵气的吸收并没有停止，裴游鱼体内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地将周围灵气吸纳进去。

裴游鱼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然而元璇注意到了。

他若有所思，操纵着灵力继续深入。属于他的灵力触碰到裴游鱼的灵核，顷刻间，莲花状的灵核停止吸收灵气，微凉的粉色灵气迅速融到他的灵力之中，并顺着那条灵力向他体内倾灌。

纯阴之体。

元璇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前世他与裴游鱼双修之时，只有裴游鱼单方面索取，他从未主动探查过她的灵核，彼此相伴三年，竟不知她的体质如此特殊。

他变换手势掐了个诀，暗中将自己的灵力注入裴游鱼灵核，将从她体内溢出的灵气抵了回去。

他的修为比裴游鱼高上千百倍，方才探人灵核的动作又做得极为小心，因此裴游鱼对元璇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裴游鱼只觉得灵核发烫，十八年未突破的境界松动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裴游鱼一咬牙，忍着经脉中的滞涩与痛楚，调动全身灵力包裹住灵核。灵核的温度骤然升高，莲花状灵核骤然破裂，化为星星点点点荧光，随后又迅速聚拢起来，拢成一朵更加凝实点莲花。

五色霞光在意识海内闪动。

裴游鱼知道，自己突破了。

她突破初识境，进入了韧心境。

十八岁的韧心境修士，无论放在哪个宗门，都不能算是废物，甚至还能算是优秀的那部分。

四肢与躯体似被重物碾压过一样疼痛，然而裴游鱼却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望了一眼元璇，忍着疼痛抽调仅剩的灵力，足尖在落满杏瓣的玉台上轻盈一点，倏地跃向老杏树，手腕一转，用“千霜万雪”轻轻向前一挑。

烟霞似的杏枝从半空中坠下，落入元璇素白的怀抱中。

裴游鱼站在老树下，凝睇而笑，清脆道：“多谢。”

少女站在花树下，乌黑的发间沾着几片粉瓣，幼鹿似的水眸中仿佛充满了对长辈的感激与憧憬。

元璇盯着裴游鱼纯净眼睛不说话，只是抱紧了怀中的杏枝。

正当裴游鱼与元璇对视之际，远处走来一个灰色身影。

“在练剑吗？”邬念青笑盈盈的面庞出现在醉霞亭边。

他的视线落在元璇手上的“碧波静客”上，旋即转过头，又见裴游鱼手中的“千霜万雪”，目光微微一顿，对着裴游鱼道，“这把剑从未见你拿出来过，好像不是我给你准备的。”

“我没带其他剑来拨雪峰，储物袋里只有这把剑，我便用这一把了。”裴游鱼糊弄道，将“千霜万雪”再次还给元璇，同时从元璇手中接过“碧波静客”，插回腰间的剑鞘中。

邬念青退后一步欣赏，随口评价道：“和今天的衣服不太搭，这把剑该配鲛纱制成的衣裙。”

裴游鱼不想和邬念青探讨穿搭问题，便问道：“师尊来拨雪峰做什么？”

“就是顺路来看看你。怎么样，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邬念青胡扯道，目光滑过裴游鱼的脚腕。

“挺习惯的，我不认床，到哪里都能睡好，师尊不必担心，”裴游鱼不愿与邬念青多说话，便对着邬念青与元璇各行了一个礼，告退道，“弟子先去吃早饭了。”

练剑场上只余下邬念青与元璇一对师兄弟。

邬念青望着裴游鱼远去的绯红身影，幽幽叹了一口气，仿佛很苦恼的样子：“游鱼资质愚钝，请师兄莫要对她过于严格。”

“难道就让她当一辈子的废物吗？”元璇冷淡道。

“我只有她一个弟子，废物就废物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元璇转过头直视邬念青。

青年唇角弯弯，狭长的金眸内盛着无奈与宠溺。

元璇若有所思。

他没有在练剑场待多久，就借故离开了。

他要去山下买些零嘴。

上辈子与裴游鱼深交之时，裴游鱼已经辟谷，口腹之欲大为减淡。与她在一起的七年中，他从未见到裴游鱼吃任何东西。

因此，他不知道裴游鱼爱吃什么东西。今天准备早饭时，准备了一些寻常鱼类爱吃的东西，本以为不会出错，然而却忘了裴游鱼在很小的时候，就在邬念青的帮助下化形，习惯吃人族的食物。

裴游鱼与元璇先后离去，练剑场上只剩下邬念青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弯下腰，薄唇微勾，从地上捡起了挂着铃铛的红绳。

在元璇面前装了一上午的乖乖师侄，回到落梅居后，裴游鱼感到十分疲惫，但还是忍不住在院子里又练了几遍剑。

看着水镜中神采飞扬的自己时，她忽然感受到了一丝微渺的剑意。

“你在做什么？”邬念青缓步踏进院门，看到院内的陈设，眼里难得流露出几分惊讶。

裴游鱼身子一僵，将“碧波静客”收了回去，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道：“练着玩玩。”

裴游鱼的异常没有逃过邬念青的眼睛，他微微一笑，温和道：“我没有阻止你练剑的意思。你喜欢什么，尽管去做，无需有任何顾虑。”

“但我记得，你以前最讨厌练剑了。你曾经对我说，练剑太辛苦了，手上会长出茧子，就像我一样，丑得很。”

邬念青拉过裴游鱼的手，将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大掌上，让她清晰地茧子的粗糙质感。

丝丝缕缕的寒意从邬念青的手上传来。

裴游鱼忍不住缩回手，却被邬念青用力握住。

“所以你练剑，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修炼，对吗？”

邬念青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话怎么说才好。

最终，他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缓缓道：“阿鱼，这条路不适合你，你练到最后，除了满手的茧子，其他什么都得不到。”

他拍了拍裴游鱼的脑袋，似乎在安慰她，继续道：

“天分这种东西，强求不得。四界各大世家中，有许多像你一样的人，他们没有很高的修为，但也活得很开心。”

“你是我的弟子，你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没有必要考虑那么多。”

邬念青说罢，便带着裴游鱼往屋内走，让她坐在梳妆镜前，随后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盒，用指腹沾了一点儿膏体，蹲坐在裴游鱼面前替她涂抹。

滑腻的膏体被拇指抹开，邬念青将膏体抹到裴游鱼手上的每一处，最后拉起她的指尖，轻声道：“帮你抹过玉容膏了，放心吧，不会留茧子的。”

邬念青的唇瓣与她的指尖凑得极近，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就像在亲吻她的指尖。

“嗯。”

裴游鱼垂眸答道。

元璇来寻裴游鱼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青年半跪于少女座旁，将少女的手放在唇瓣边，而少女垂眸凝视着青年，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两人的姿态十分亲昵，亲昵到甚至有些暧昧。

元璇眸色微沉，“千霜万雪”轻颤着发出细鸣，仿佛要从剑鞘里挣脱。

他想要进去打破这一幕。

可他没有任何理由。

邬念青又是出了名的温和可亲，且他与裴游鱼是名正言顺的师徒，作为师伯的他，有什么理由去打扰两人之间的亲近？

元璇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默默离开了。

马上就要到午饭的时间了，他想起裴游鱼未吃早饭，亲自下山买了糕点，让仙鹤送到落梅居时，却被邬念青告知裴游鱼吃过了。

邬念青在裴游鱼处待了大半天，离开时夜已深了。

元璇没有再去打扰她，洗漱完就去睡觉了。

然而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依旧不得入眠，白日里邬念青与裴游鱼亲密无间的一幕反复出现在他脑海中。

无奈之下，他只能给自己施了一个沉睡符，这才浅浅睡去。

之前的记忆在睡梦中浮现。

前世，他彻底将渊宣吞噬，夺回身体控制权，认出和自己双修的人是裴游鱼，那位早就应该死了的师侄。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停下。

毕竟这是背-德的行为。

最终，在少女呜呜咽咽的轻泣声中，他选择继续挺腰搦送。

阿鱼练级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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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