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恕一觉睡到黄昏,天边染上萧瑟的橘色,从躺着的地方望去,能看到零零散散飞过的几只黑鸦。
眼前的景色被挡住,连残影都没给他留下。
搂着他的手养尊处优,肤色和宁恕此刻的脸色一样白。妻子的顺从是滋养丈夫得寸进尺的温床,傅敬之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在唇边落下一吻:“梦到什么了?”
宁恕没躲,如实道:“梦到你了。”
傅敬之心知肚明宁恕不敢骗他,却还是伸手进了衣服里:“骗我呢吧?”
“我哪里敢呀。”宁恕温顺的往傅敬之怀里缩了缩,任由丈夫放肆的探索。
傅敬之下手轻,宁恕怕疼,好几次放松不下来,又哭哭啼啼的。傅敬之只得哄他,一次次用亲吻安抚宁恕的疼。
作用大吗?不大。
宁恕好像又回到了高考完后的那个暑假,他凌晨被王超军的电话吵醒,回过神已经站在被火焰吞噬的高烤状元店铺前。炽热的大火是没有感情理智的恶鬼,将二楼小店完完全全笼罩在里面,放肆掠夺着所有生息。
宁恕迎面就是烫得吓人的外焰温度,周遭很吵,有附近居民的碎语、消防车的鸣声、热心邻居和消防员交代店里情况的讨论......王超军声嘶力竭的跪在地上求着消防员救救他爸妈的撕心裂肺哭声——
还有他爸妈不停的劝着几乎绝望的王超军,很多声音交错,形成了一道网,覆在宁恕身上,他喘不上气。
王父死了,王翠女士也从一个嚣张自信的女人,一夜间成了一个头发发白,腿还瘸了的‘普通’妇女。
那个时候,王超军几乎绝望,甚至于好几次自杀,被宁恕发现才救回了条命。宁恕看着昔日好友的模样,自然是尽量能帮就帮,但宁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帮不了多少。
就是这么凑巧,宁恕就算二十年后也没想明白当时的自己是怎么那么蠢的。他当时就该听王超军的,傅敬之为什么能出手就是几十万?为什么明明和他们差不多大,他却一帮忙就是一栋房?
“你不觉得很巧吗?为什么这个傅敬之好像无时无刻都在你身边?无论你在哪,他好像都阴魂不散!?”
“汤琳生日也是这样,他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你来时的地铁上。我们去水族馆那次也是一样!还有,为什么当天拍完毕业照,他分明和你说家里有事,在你被那堆人拽去仓库的时候他却也能出现?!宁恕!你他妈难道就不怀疑他这个人——”
王超军后来说什么?不记得了,宁恕脑袋一片混沌,身体下意识去回应傅敬之的吻。
他不记得王超军那天说了什么,他只记得王超军怀疑纵火是傅敬之找的人,他怒不可遏,转身离去。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戏剧性一般,他正要找傅敬之时,就被庄樊找到了。
他还在一遍遍欺骗自己,所有都是巧合,找到傅敬之就可以知道一切。庄樊却毫不留情的戳破了他拿糨糊妄想补救的摇摇欲坠的窗户纸。
“你为什么那么信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那么信他?
宁恕自己也不知道。
宁恕脑袋发胀,痛苦的回忆在今天不受控制,像是约好了一样从心底深处破皮穿骨的出来了。鲜血堆积在胸口,一阵闷胀。
庄樊绝望的抓着他,几乎都要跪下了,他求着宁恕,告诉他快跑带着自己的弟弟,快跑。
“他都是在骗你,包括、包括篮球场第一次见面——全都是他给我们钱让我们去干的!还有、还有,我知道你不信,你在巷子里被堵、被抓去仓库,差点被强......全都是傅敬之,全都是他让我们干的!”
“我他妈知道你不信,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蒙着头吗?!那是因为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的样子。他当时就在我们旁边,哦,还有!他让我们录视频,让我们把当时的全部都录下来了......现在他要把我们一个个弄死啊宁恕!你信我,我这里还有他的转账记录!我逃不了了,我求求你把我弟弟带走吧啊,求你了宁恕,他太可怕了......”
当时他还不理解,为什么傅敬之要让别人□□他,拍视频。然后再一口一个爱自己。
现在他再清楚不过,因为傅敬之就想当那个英雄,做那个好人。宁恕受不到伤害,他就自己创造伤害带给他,然后充当救世主,将他从泥沼中救起。
他破坏了宁恕栖息的领域,将宁恕关进了他早就修建好的牢笼里,就算不落锁也没关系,反正宁恕也没地方可去了。
“我爱你。”
傅敬之本来就天生聪慧,之前挂科也都是骗他的,宁恕自嘲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被骗了。心底深处最恐惧的记忆被唤醒,宁恕哭得越来越大声,收都收不住。
男人贴心地将头顶的灯调暗,任由妻子在怀里哭的一塌糊涂。
“怎么今天哭得这么厉害?止都止不住。”傅敬之收敛了许多,一次后就收了手,开始专心哄宁恕:“受什么委屈了?”
宁恕紧紧环住傅敬之脖颈,哭得脸都泛红,喘不上气:“我不知道。就是不舒服。”
宁恕当然不知道,这是过往的自己在牢笼里奋力挣扎。精神上的折磨牵动了身体里的神经与骨头,痛是当然的,因为主动将过往的回忆封锁的就是宁恕他自己。
他现在所接受的所有幸福,都只是隐瞒万倍的痛苦、绝望所换来的,不足万分之一的幸福。
没有在鬼屋里保护那个怕黑怕鬼的你就好了、没有把钢笔送给你就好了、没有带你去报刊吃饭就好了、没有答应要保护你就好了——
没有救你就好了。
不清楚宁恕真实情况的丈夫,还以为妻子只是在撒娇。傅敬之叹了口气坐起身,将宁恕抱在腿上,伸手扯过一张纸轻轻的给他擦着泪。在他眼里,宁恕哭的时候,那双眼是最好看的,含着水雾眼尾泛红,像一只被丢弃的狗。
他见过很多时候的宁恕,送给汤琳生日礼物时腼腆的、全校演讲时自信的、取得年级第一成绩被表扬时骄傲的、看着爷爷的两只小猫从桌上掉下来,把碗筷弄到地上惹爷爷生气时,大笑的、看见王超军家被大火吞噬时呆滞的、绝望的......
恍然间,十七八岁的他就站在面前,静静地看着他怀里的宁恕。在下一秒,那个‘自己’就变成了傅铭羽的脸。傅敬之冷下脸。
“傅敬之我讨厌死你了。”宁恕不依不饶在傅敬之怀里哭着,咒骂着他。
后者由着宁恕在怀里撒气,他权当是像以往一样,宁恕时不时的糊涂。
傅敬之将宁恕的清醒当做糊涂,宁恕也听随了丈夫,不再清醒。清醒过来,只会是那万倍的苦楚,他怕疼,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所以他不清醒,不清醒就会得到万分之一的幸福。
“我知道,我错了。”他熟练地哄着,一次次给破洞的婚姻缝补上一块欺人的布。
“都是你的错,你和儿子都讨人厌。”宁恕平缓下呼吸,靠在傅敬之怀里,揪着手腕上的皮筋。
“对不起。”他道歉道的从善如流。
宁恕还不解气,像是为了忘掉方才所有的错觉,他开始一遍遍翻起旧账:“你道歉都不作数的,上次和你说咬我咬的可疼了,你还咬我。”
话音未落,执行力超强的男人已经将手臂举起来,凑到了宁恕嘴边:“给你咬回来。”他用荒谬的行动和爱意帮着宁恕将过往深埋。
“不要。”宁恕拍开他的手臂,娇嗔的瞪了眼不要脸的丈夫:“你皮厚,被咬了又不疼。我咬了牙还疼。”
傅敬之无可奈何,拿他没办法只得搂着他:“好吧,那你想我做什么补偿?”
宁恕眨眨眼,狡黠的念头油然而生,他深知在五星酒店临时要一个双人座对于傅敬之来说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但还是想给傅敬之出点难题。
他从床头拿过傅敬之手机,当着他的面轻而易举就解开了密码,随后宁恕翻出和丈夫几个月前的聊天记录,点开了图片怼到了他面前:“我要到这家吃晚饭。”
“好。”他答应的利索。
“等等。不准让秘书打电话预约,你拿这部手机去。”宁恕拦住下床的傅敬之,笑着把傅敬之私人手机递给了他。
不让秘书联系、不让用公用手机,傅敬之私人号码也只有和宁恕用,更何况你打电话过去直接说你是‘傅敬之’,有人信才怪了。
傅敬之伸手,宁恕以为他是要拿手机,把手机递了过去,却一个不注意脑门被傅敬之轻轻弹了一下。得手后,傅敬之才拿过宁恕手上的手机。
宁恕揉揉额头,不疼。
随后,他下床将灯调亮,道:“我看了天气预报,接下来几天都有雷阵雨。”宁恕顿了顿,主动走过去帮傅敬之系领带,“你有空联系一下儿子,他不知道上哪去玩了,告诉他早点回来。他也怕打雷。”
傅敬之满不在意,应了声后就抛到脑后去了。
宁恕坐回床褥,平静下来后,疲惫感就顿时涌了上来。迟钝的脑袋开始慢慢扭转,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儿子不听话,跑到他们的卧室里,装着傅敬之吻了他。
说不定只是不懂事呢?少年人在青春期多少都会躁动,他也会,他也经历过一段青春岁月,当然清楚。
这个问题有解决的办法。
儿子只是一时糊涂,把他带上正轨就好了。有一天他会自己明白的。
缸里的水母还在缓缓游动,宁恕却发觉有一只不是之前眼熟的那只了,他开口询问着刚挂断电话的丈夫:“好像有一只不一样了,是不是死了?”
傅敬之闻言,没有看向鱼缸。他径直走到了宁恕身边,坐了下来:“是。”
“放回大海里是不是更好?它们养在这里会死的吧?”宁恕盯着鱼缸。
“放回大海它们也会死,迟早的事。”傅敬之低头,扣上宁恕的手。
他设了长达三年的计划,终于将他圈住。只不过临了临了破了一个洞,他照样还是困住他了。
一开始就是宁恕先牵扯上他的。
被他重新遇见,那就是他的了。这辈子都是他的了。
王超军能怎样?汤琳又能怎样?宁淞宁母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只剩下他了。
傅敬之习惯站在高处,嘲讽失败者的那一点不堪起眼的自傲,他们所做的一切劝告都是螳臂当车。宁恕最后还是他的。
是他一手造成了宁恕的狼狈,宁恕所有的不人不鬼。也是他第一次将宁恕抱进怀里。
十七岁的傅敬之不后悔,三十八岁的傅敬之也从未后悔过。
“它会离开我吗?”宁恕靠在傅敬之怀里道。
“你会离开我吗?”牛头不对马嘴。
宁恕摇了摇头:“不会。”良久,又认真重复道,“不离开你。”
傅敬之得到满意的回答,抿了下唇角,给予了他爱人的亲吻:“我在,它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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