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梨烂漫时分。
鹤河镇的巨富李员外,今夜大方宴请四方宾客,一是为了庆贺自己五十九岁的寿辰,二是为了向众人宣告自己花费五千两白银高价,夺得万花楼花魁岚烟的“第一夜”。
李员外喝得高兴,让管家去把在厢房里候着的岚烟请出来,给众宾客一览芳容的同时,露一露她的绝佳琴艺。
今夜万花楼的主人林佩娘也来赴宴,还带了不少红牌给这位大主顾助兴。当然也是为了能招揽更多——席间这些非富即贵的宾客——的生意。
林佩娘虽年过三十,仍风韵犹存,一边和周围的宾客调笑,一边眼明耳尖地注意着李员外。
听到李员外要让岚烟在众人面前献艺,林佩娘摇着竹扇,分花拂柳地来到李员外身边,在他耳边笑吟吟地呵气:“李员外,咱们之前可没说过要岚烟当众献艺的唷。”
李员外乐呵呵的,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林佩娘:“林妈妈,咱们可是老朋友了。”
林佩娘眉笑眼开地接过来数了数,笑道:“李员外,佩娘再敬您一杯。”
席间歌舞升平,推杯换盏。
其中有一位坐在光线昏暗角落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鸽灰色窄袖圆领袍,方桌上的琳琅美食一口未动,只端着一杯清浅的铁观音,慢慢酌饮。
他并不像身上的衣着那般普通,举手投足间,皆气度不凡。
他的目光落在四处逢迎的林佩娘身上,眼神平和,嘴角还挂着一点浅淡的笑意。
接着,一名黑衣侍卫急匆匆上前,恭敬地弯下腰,对他耳语:“老爷,卫重明不见了。”
他立刻收回目光,脸色一凝。
又听黑衣侍卫继续道:“李宅四处都寻过了,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也没有发现他离开的踪迹。”
他沉吟片刻:“确认他中媚毒了?”
黑衣侍卫:“确认。”
他脸色愤怒,用虚音骂道:“一群废物!这都能让他逃了!”
黑衣侍卫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葵口杯,目光逡巡四周,忽然想明白什么事情似的,对黑衣侍卫吩咐道:“让秋罗义的嘴巴收紧点儿。另外,通知守在李宅的所有人,立刻、马上,一个不留地全部撤离。”
“要快!”他强调了一声。
黑衣侍卫:“是。”
他马上起身,身侧的几名带刀的布衣小厮立刻随行,一行人快速往后门撤离。
而那边的李员外,同时出了意外。
李员外:“你说什么?岚烟不见了?”
管家:“是啊老爷,我们在四周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岚烟姑娘。”
二人正避过前厅的一众宾客,站到烛火昏暗的廊下说话。
李员外气地瞪眼吹胡子:“继续找,给我继续找!就算翻遍整个大宅,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还有,让几个人去外面找找。”
管家领命,转身就要走。
李员外又叫住管家:“回来回来……”
管家踱着小步回来。
李员外:“把林佩娘给我叫过来。”
管家:“是。”
林佩娘得知此事时,下意识地就往那个暗光的角落看去,只是那名身穿鸽灰色窄袖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早已离席。
林佩娘知他此行有要事在身,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早就离了席,她咂摸出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她慢腾腾地跟着引路小厮往前走,一边思量着如何让万花楼脱身,一边思量着如何应付岚烟的出逃。
她的第一反应并非“失踪”,而是“出逃”。
因为岚烟逃过不止一回。
先说岚烟是秋罗义强拐来的良民。据秋罗义的说法,当时正是元宵佳节,人头躜动,灯影幢幢,她就像天边的皎月一样美,肯定能卖出一个绝佳的价钱。
又说秋罗义此人,以前穷苦得连母亲治病的钱都给不起,最后需要通过卖身给富家当小厮,才换来葬母的一点钱。
后来他入了物喜道,尝到有钱的滋味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一个愿意为“财”做任何事情的恶人。
说回岚烟,她刚来的时候,跟所有被拐来的姑娘一样,哭着说自己是良民,求林佩娘放过她。
林佩娘无动于衷,还让万花楼的打手将她蒙在被子里打了一顿。
这是万花楼专门训练的打人方法——由专业的打手控制好力度,在皮滑细嫩的姑娘身上蒙过一层薄被,动手的时候叫她痛得死去活来,又不会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万一留了痕,落了疤,在万花楼可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岚烟聪慧,加上本就有一些琴棋书画的技艺,叫人再仔细一教,一首《凭栏望》的词句名动鹤河。为了得到她亲笔写的词,达官贵人一掷千金。
那时候岚烟还没有在万花楼正式露面,就已经给林佩娘赚了不少钱。
只是岚烟太过不听话。
她第五次被抓回来的时候,林佩娘跟那位大人要“庄生迷梦”,想以此彻底控制住她。
那位大人一口否决。
因为在以卫重明为首的赤炎军持续且强力地扫荡之下,“庄生迷梦”不管是花株种植还是流通贩卖都变得十分困难,价格早就水涨船高。
区区一个万花楼的女人,怎能跟“庄生迷梦”相比,更遑论要拿其来控制她。
林佩娘便一咬牙,命人将岚烟的左腿打伤,至今没给她治好。今晚来李宅时,岚烟都要撑着一根红木手杖,才能正常行走。
岚烟的腿坏了以后,林佩娘对其软硬兼施,这几个月她乖顺了很多,甚至要她完成“观岚礼”,她也乖乖听话。
所谓的“观岚礼”,就是掷金的贵客隔着百蝶穿花轻纱座屏,透过影影绰绰的轻纱,看到坐在桌前抚琴的岚烟。
此景犹如梦中神女下凡,如梦如幻,美妙绝伦。
故而在“第一夜”前,这一日只开两炷香、只一人专享的“观岚礼”,价银已经抬高到了七百两。
彼时林佩娘十分满意,还以为岚烟终于想通认了命,要好好当万花楼的花魁。哪知她竟然在这种紧要关头,给万花楼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着实可气!
林佩娘真是气地咬牙切齿,但见了李员外,先发制人道:“李员外,咱们那是多年老交情了,您可不能因为喜欢岚烟,就找了个‘失踪’的借口,要把她占为己有呀。”
李员外可不是个好相与,见林佩娘倒打一耙,怒道:“你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老鸨,我看分明就是你万花楼故意讹钱。老子现在可是道主身边的红人。我告诉你,今天岚烟要是找着了,那她以后就是我李宅的人。人要是找不着……呵,林佩娘,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佩娘气得脸色煞白,正要说话时,另有一道嗓音自身后传来:“爹,岚烟怎么还没有出来?孩儿可是特地请了一众好友——”
“啪”的一声,李明财的左脸被他老子赏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李员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蠢驴!”
李明财慌慌张张,点头哈腰,姿态卑微地求饶:“爹,孩儿错了……您莫生气莫生气……”
李员外:“给老子闭嘴!”
李明财立刻噤声,捂着肿胀起来的左脸,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
李员外怒瞪了林佩娘一眼,最后拂袖而去。
李明财可怜兮兮地问林佩娘:“佩娘,我爹发生什么事了?岚烟没事吧?”
李明财是李员外的嫡长子,圆头圆脑圆肚皮,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富家子弟,经常照顾万花楼生意,人也好说话,夸两句,就笑呵呵地给赏钱。
林佩娘对他这样的客人很是喜欢,所以尽管刚刚被李员外言语羞辱,但在看向他的时候,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嗓音轻柔地说:“李公子先入席玩会儿,佩娘同你爹爹有事要忙。”
李明财似有顿悟地点了点头:“哦——”
李员外富甲一方,李宅更是建得富丽堂皇,楼阁众多。要在这样的地方寻一个逃跑的人,一时半会还真寻不着。
前院正在热热闹闹地吃喝歌舞,绕过一道角门,后边全是举着火把或提着灯笼四处寻人的仆役和丫鬟。
除此之外,还有林佩娘从万花楼招呼过来的一众护院。
为了不惊扰前院里的贵客们,搜寻的动作和声响都要尽量控制好。
因为岚烟是在西厢房失踪,所以众人先从西厢房搜起,之后往东厢房、内院、后院依次找去。
他们刚来到后院时,早已安排好时间的烟火正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
绚烂的烟火,将李宅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光影如梦。
正在前院与贵客们觥筹交错的李员外抬头见了,暗暗咬牙,本来这花了一百两的烟火,就是为了在岚烟献艺结束时燃放,让整个宴会的热烈气氛达到顶点。
虽然岚烟还没有找到,但李员外见众宾客都前来敬酒称赞烟火之美,李宅宴席之乐,这让他愤怒的心情稍显宽慰。
就在众宾客仰头共赏绚烂烟火时,一队身穿赤红盔甲的将士骤然冲入前院的宴会场。
他们勃然英姿、昂首站立在前方,肃穆的神态与纸醉金迷的宴席格格不入。
席间已有人认出——那正是苍幽州赫赫有名的赤炎军;而排首的那位,是中军校尉关燕留。
关燕留声音洪亮地说:“卫将军赴宴前曾嘱咐我,若是他戌初一刻仍未归来,一定是在李宅出事了。”
在璀璨烟火的映衬下,关燕留在空中挥了下眉尖刀,刀尖直指主位上的李员外。
关燕留大声呵斥:“李石,我且问你,卫将军何在?”
没人知道,逃跑的花魁与失踪的卫将军都藏在后院的一处隐秘山洞里,此时正像两块粘在一起的黏糕一样,巫山寻欢,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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